乡村振兴周刊|一位法国人的城口“漆”彩乡村生活

新重庆-重庆日报原创 首席记者 陈维灯 记者 龙帆

2025-05-20 18:01

▲2025年5月15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漆树湾,文森·漆正在工作室里创作。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5月15日,雨天,山色空蒙。

城口北屏镇松柏村藏身雨雾中,如梦似幻。旋律悠扬的法国乐曲,穿透雨雾,萦绕在松柏村漆树湾。

循声找去,乐声源于漆树湾坡地上一栋木制小屋。

屋里48岁的法国人文森斜坐在一台老式唱片机旁,静静聆听,思绪却随着熟悉的旋律,穿越雨雾、跨越千山万水,回到法国图卢兹,回到自己梦开始的地方……

着迷

文森的家乡图卢兹,位于法国西南部,是一个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小城。

文森祖上是农民,父亲白手起家,做着鹅肝酱生意,但特别喜欢历史和小说;母亲则是画家,外婆是艺术收藏家。

年少时,外婆和母亲就带着文森去遍了周边所有的艺术展和爵士音乐节,“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看过米罗、毕加索、赵无极的展览。”

文森家的房子,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小城堡,里面布置着古董家具、当代艺术、现代绘画,还有一整面墙的书。

自小的生活环境,让文森对艺术有着特别的感知。

于是,文森的毕业论文研究方向选择了装饰艺术。一些法国、英国艺术家以漆为材质创作的作品,让他对这种不太常见的材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钢铁、石头,这些东西不能激发我的灵感,它们好冷。漆是热的,当你触摸漆的时候,就像触摸皮肤一样。”

▲2025年5月15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漆树湾,文森·漆正在细细打磨着一件看似盔甲的作品。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然而,法国没有生漆,世界上大漆最好的产地之一在中国。

中国是世界漆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从新石器时代起,中国人就认识了漆的性能并用以制器。在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木胎朱漆碗,距今已有6000多年;三星堆遗址中,生漆就被当成黏合剂,用于金面罩和青铜头像的黏合。

不过,随着大漆文化日渐式微,漆艺也逐渐变得小众,甚至冷门。

文森这个法国人,却一头闯了进来——2007年,30岁的文森第一次来到中国,先后去了四川、重庆,向漆器大师学艺。

掌握了中国大漆工艺,文森觉得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材料,第一次在作品上签了名,“我才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于是,文森以“漆”为姓,为自己取了个中文名“文森·漆”。

入乡

刚到重庆时,文森住在九龙坡黄桷坪的四川美术学院周边,并认识了如今的妻子肖蓉。2020年7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漆七”出生。

黄桷坪,是一个密集、热闹的地方。三四年后,文森想一点点回归自然,用天然材料进行创作,比如说竹子,在城市里寻找这些材料并不方便,于是他搬到了歌乐山中。

2020年8月,一个意外,让文森成了松柏村的“村民”。

作为中国漆树分布中心区域之一,城口被誉为“中国生漆之乡”,其大木漆具有附着力强、漆膜韧性好、永不褪色、光泽度高的特点,是制作精美漆器的优质原料。

致力于将“城口漆艺”这一市级非遗作为文化振兴突破口的松柏村,偶然看到了文森的一段采访视频。

视频中,文森说:“我的梦想是到城口跟漆匠一起生活”。

此前,文森每一年都会前往城口的漆树林寻漆、买漆。

“我们就想能不能邀请文森到城口来居住,以艺术赋能乡村建设,带动大木漆产业发展。”大木漆产业高质量发展专班相关负责人介绍,一拍即合的双方又选定松柏村漆树湾建立了文森的工作室。

“一栋村民的房子,闲置不用了,我们就把他租了下来。”有了工作室,文森也把家安在了松柏村。

在松柏村生活5年,现在的文森被村民称为“文老师”,他也喜欢自己越来越像个村民。日常,文森脚踩一双解放鞋,穿着沾满漆的破洞衣服,在日出前打开工作室的门,日落后关上,作息跟农民同步。

偶尔聊起家乡图卢兹,文森觉得那是一块凝固的土地,“但重庆太不一样了,如果你离开重庆两年再回来,就完全变了样。它总是在建设,总是在推翻,有一种能量在震动。”

撮瓢

以漆漆物,称为“髹”。传统的漆器,一般髹朱饰黑,或髹黑饰朱,优美的图案在器物表面构成一个绮丽的彩色世界。

文森则跳出传统漆艺的束缚,不拘一格进行着漆艺创作。

他会将大漆涂抹在竹篮、米袋子等乡下常见的日常生活用品上,使之固化,再抛光、打磨、贴金箔等。

看他的作品,若没有解释,是很难想象覆盖着的原始材料是什么的,粗糙的材质,最终被锻造出光泽的表面。

5月15日午后,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文森正细细打磨着一件看似盔甲的作品,“生漆里加入朱砂,在麻袋上刷了九十几道,生漆就用了十多公斤。”

文森喜欢就地取材,松柏村的竹子、漆桶、白杨木、废弃的打桩机桩头,甚至牛皮,都成了他创作的材料或灵感来源。

▲2025年5月15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漆树湾,文森·漆正在细细打磨着一件看似盔甲的作品。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2025年5月16日,城口县“忘我”大漆艺术空间,文森·漆正在过滤漆。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村里最为常见的撮瓢,更是被文森创作出了“撮瓢一家人”——从近1.7米长的巨大撮瓢,到几厘米长的撮瓢,各种型号一应俱全。

“我觉得撮瓢充满了艺术性,以撮瓢为原型的作品是我对城口、对松柏村表达的最热烈的爱。”在创作“巨大的撮瓢”时,文森每天在调漆、搅拌漆、裱布、刷漆、刮灰、打磨、抛光等一系列的工序中交替进行,周而复始。

等待,也是文森创作中的常态,等待干燥,等待材料达到使用的理想状态,等待不同材料完全融合在一起。

“没有灵感的时候,我就坐下来织布或者用唱片机听一听法国音乐。”文森曾花费大量时间学会了荣昌夏布的织布方法,并将夏布运用到自己的作品创作中,“在木制作品中,夏布是防止开裂最好的材料。”

文森的大多数作品,在开展没几天就会被藏家收走,“每一件作品,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力,所以都命名为《无题》。完成一件作品,我就希望它们离开我,开始它们的旅行。”

徒弟

“文老师,该去接娃放学了。”时间临近下午四点半,肖蓉的喊声让文森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匆匆发动皮卡车,向着山下驶去——小漆七就读于镇上的幼儿园。

▲2025年5月15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文森·漆开车接儿子小漆七。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接回小漆七的同时,文森还会接回另外一名小女孩。

小女孩,是文森徒弟、村民郑永平的女儿。

“跟着文老师做漆器之前,我是养蜂子的。现在还养起蜂子,有二十几桶。”调漆、搅拌漆、裱布、刷漆……每一道工序,郑永平都从最基础的环节跟着文森慢慢学,“这个事情磨人、磨性子,一把‘小勺子’要反复上漆、打磨、抛光、再上漆,时间要一个多月。”

“文老师要求所有的工序都必须手工完成,这样作品才更加自由、无拘无束。”38岁的和求花从云南大理嫁到了松柏村,她是文森在松柏村的另一名徒弟。刚接触大木漆时,和求花曾因对生漆过敏,脸“肿得像猪头”。

虽然对文森所说的“更加自由、无拘无束”似懂非懂,但和求花知道,“平时一把勺子几块钱,艺术加工后的‘勺子’一把能卖两百多块钱。”

虽是徒弟,郑永平、和求花等人,也从文森那里领取工资。已学艺近5年的郑永平每个月6000元,学艺不久的和求花每个月3000多元。

“文老师业务多的时候,帮工有时候要十多个,每年支出的劳务费超过20万元。”手里支出的每一笔费用,肖蓉都清清楚楚。

5月16日下午,文森离开松柏村,前往城口县城的“忘我”大漆艺术空间。这里,为11名残疾人和2名残疾人家长提供了就业岗位。

▲2025年5月16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林瑞明(左)和林瑞强(右)两兄弟正在讨论木胎制作的细节。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文森和这里的几名残疾人将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19岁的王胡可自幼失聪,文森与她的交流,完全通过微信完成。无声的世界里,文森讲述着作品的创作灵感,引导着王胡可在漆艺的世界里纵横驰骋,一笔一画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只要有人愿意学,不管通过哪种方式,我都愿意教。我的‘重庆普通话’还可以,和他们交流没有什么障碍。”法语、英语、“重庆普通话”、中文无缝切换,大巴山深处,这个来自法国的漆艺艺术家正用自己的方式传道授业解惑……

割漆

天然的生漆,极易使人过敏,造成皮肤红肿溃烂疼痛,很多人对割漆避而远之。文森却不以为然,在他眼中,这是一种“美丽的诱惑”。

去年,文森多次和村里的漆匠一起,钻入密林深处割漆。

一天傍晚,山路泥泞湿滑,文森和漆匠们沿着小路上山,在密林驻扎。

山雨袭来,漆匠们搭起简易的木棚避雨过夜。没有携带帐篷,文森与漆匠挤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一边是如雷的鼾声、一边是难以名状的脚臭味,文森一夜未眠。

次日凌晨3点,黢黑密林,万籁俱静,他们斜挎竹篓,踏上割漆之旅,仅有头顶微弱的探灯发光。“

“每年四月到八月,是割漆的最佳时间。日出前则是割漆的最好时辰,日出之后,漆液流速会变慢很多。”文森头戴探灯在漆树上缓缓攀爬,漆匠却早已熟练地攀上数十米高的漆树。

漆树的树皮被斜割成月牙形的小口,露出里层的木质,生漆沿着割开的口子边缘流出来。漆匠用长约10厘米的叶形容器,插进口子下方,让生漆慢慢流入容器中,一两小时后便可收漆。

此前,文森曾在割漆时,不慎沾染生漆,红肿的皮肤疼痛难耐。而后,溃烂的皮肤长出新肉,这样的经历却加深了他对这种美丽材质的认识,“作为艺术家,只有无限接近材料,才能感受到材料背后的东西。”

“最好的漆在大山深处,路却很难走。有一句话叫‘百里千刀一斤漆’。”松柏村党支部书记瞿继贵一声叹息。

松柏村2.7万亩林地,60%以上的林子里有漆树。全村如今割漆的人却只有12名,全年全村生漆产量不过2000斤,产值不足40万元。

文森的工作室,每年消耗的生漆约600斤。

今年9月,文森准备在村里举办一场漆器艺术品展览会,“我要邀请村民和所有的漆匠来参加。要让他们知道,大漆是如此美妙的艺术。”

木胎

大漆不仅是艺术,更是生活。

大漆生活器具类产品的创作和经营,由肖蓉负责,“村里两位老人把白杨木加工成木胎,郑永平、和求花等人在文老师指导下刷漆、打磨、抛光……”

69岁的林瑞明和63岁的林瑞强两兄弟,是村里唯一会制作木胎的两个人。

两人的“工作室”,是自家屋后一个简易的棚子。

棚子里的长条板凳上,摆满了木胎制作所需的100多件工具。

“木锉、圆锉、挖刀、削刀、掏镰……每一个都有各自的用途。”削刀在手,林瑞明细细加工着一件碗状圆口杯,“这种杯子,肖老师给我们每个60元,要求纯手工。”

每年,林瑞明要为肖蓉制作约3万元的木胎。

“制作木胎,要用上好的白杨木,自然阴干后选取不开裂的部分。”松柏村白杨树虽多,能够用于制作木胎的却不足十分之一。更重要的是,林瑞明、林瑞强已后继无人,“年轻人嫌累、嫌报酬低,没得人愿意学。”

文化振兴的关键在于人才振兴。没有人如何振兴?

“我们的办法是‘新村民计划’,通过校地合作搭建艺术高校产学研基地,引入山东燕筑、上海髹漆等乡创团队和企业8个,25名美学设计师、非遗传承人、电商主播。”瞿继贵介绍,他们与本土匠人组成“混编创作团”,开发出漆艺体验课、木工手作坊、蜂蜡文创等20余门研学课程,累计培训木匠、漆匠、篾匠等65人,孵化新型农业经营主体6家。

肖蓉在四川美术学院学的油画,后来开始慢慢研究缝纫、纺织和刺绣。在废弃农舍改造的“漆树林小木屋”里,肖蓉与村里共同努力,已经为120余名儿童进行公益美术教育。

在修缮一新的16栋穿斗木屋中,文森、肖蓉与驻留艺术家与本土漆农共同创作,传统髹漆技艺与现代设计理念碰撞出30余种漆艺文创产品,漆器、漆画、漆饰品远销法国等地,实现年产值780余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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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漆艺术赋能松柏村巴渝和美乡村建设

不久前,市农业农村委发布“文化艺术点亮乡村”最佳实践成果,20个案例分获“典型案例、典型村庄、典型人物、精品路线”。

▲2025年5月16日,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漆树湾被群山环抱。 首席记者 龙帆 摄

其中,城口县北屏镇松柏村以“大木漆艺术赋能巴渝和美乡村建设”入选典型案例类。

秦巴山区深处,松柏村正以大木漆为笔、以艺术为墨,在青山绿水间绘就一幅乡村振兴的斑斓画卷。

这个隐于绿水青山中的传统村落,通过激活非遗漆艺文化、搭建国际艺术交流平台、培育乡土创意人才,成功探索出“文化+产业+生态”的融合发展之路,让千年漆艺焕发新生,为巴渝和美乡村建设注入强劲文化动能。

“松柏村将‘城口漆艺’这一市级非遗作为文化振兴的突破口,通过系统性保护与创新性转化,让传统技艺重焕生机。”松柏村党支部书记瞿继贵介绍,村集体投入350万元专项资金,建成标准化腊肉加工车间与土炕房,既守护“老字号”舌尖记忆,又打造漆艺文创工坊集群。

更值得称道的是,松柏村连续举办8场漆艺文化交流活动,并吸引了法国当代艺术家文森·漆长期定居创作,松柏村这个深山村落也由此成为全球漆艺界瞩目的“创作圣地”。

如今的松柏村,老漆农传授割漆技艺,青年设计师开发时尚单品;农妇制作漆艺首饰,返乡青年运营电商平台……这种“艺术家驻村+原住民参与”模式,让传统手艺人与现代设计师优势互补,村民在家门口实现就业增收,真正成为文化振兴的参与者和受益者。

来源: 新重庆-重庆日报  
编辑: 何维   审核: 颜安 主编:郭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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