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吕岱|龚晴皋与退溪

新重庆-重庆日报原创 吕岱

2024-11-19 14:47

龚晴皋,本名龚有融,生于乾隆甲戌年(1754年),卒于道光辛卯年(1831年)。

他是清代著名书画家,《巴县志选注》(向楚主编,巴县县志办公室选注,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以下简称《巴县志》)称其为“县三百年来极高逸文艺之誉者,有融一人而已”。巴蜀民间至今流传:“家无晴皋画,必是俗人家。”

但是,我们不能误认为龚晴皋就是一个局限于巴蜀的地域性书画家,恰恰相反,通过历史的筛选淘洗,我们认为龚晴皋在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出色、并有自己独特艺术语言的书画大家。

由于龚晴皋与退溪关系极大,本文重点围绕退溪进行考证、描述与分析。

退溪何在

世上本无退溪,由于龚晴皋将一自然溪流命名为退溪,故退溪存世,亦传世。

退溪,清嘉庆时属四川巴县冷水乡(又称冷水场、人和乡),今在重庆市九龙坡区华岩镇区域内。

退溪所在地西向是中梁山,为华蓥山脉余脉。退溪之水来源跟山有关。

《巴县志》记载:“山崭然中断,有瀑布自打龙湾蛇行而下,直泻深潭。潭中怪石蹲立,适承壮流,虹翻雷动,其源四时不竭,俗谓是水涸则人和灾。又越插旗山至沙门石、俗呼沙帽石,峰势遒锐。山皆在其下。或曰是为龚有融临池之所,画石所取则也。又为石垇口。”

《巴县志》还记载有“龟亭溪”条:“龟亭溪发源于新丰乡之麻地沟,逆而南趋,经熊家堰至人和乡长田坎之双河口,有发源于崖口,经华岩洞之小溪流自东来会。纡迴下流至滩口,其东岸石上刊龚晴皋题字曰:退溪。”还明确点出:“其西岸即晴皋之退溪山庄。”

龚晴皋《山居示子珪》写道:“溪水不活水无源,今从山腹来曲曲。”

据此,可以得出基本结论——

一是退溪之水,主要来源于山水,不排除有不同的溪流相汇于退溪,且溪水丰沛,“四时不竭”。

二是华岩洞之华岩,指的著名的华岩寺,应在退溪山庄的东面不远。华岩洞之小溪流叫石马溪。据《华岩寺志》(道坚主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记载,龚晴皋与华岩寺有不少来往,寺内藏经楼后石壁上有“破老栖禅”的题刻,上款题道光戊子(1828年),下款题晴皋龚有融。

退溪有多长多宽呢?由于原貌变迁,难以确考。

不过我们从已知材料可见端倪。据《巴县志》和《重庆市九龙坡区志》(重庆出版社1997年版)记载,在人和乡内的退溪五丈以上的桥有四座。

其一,退溪桥:呈南北走向,石材平式七洞,七丈,一至五墩上雕有龙头龙尾,清道光二十三年建。

其二,至善桥:石材平式十洞,六丈,清同治七年建。

其三,柳市桥:石材平式九洞,八丈九尺,清咸丰二十三年募建。

其四,贯虹桥,石材平式六洞,五丈七尺,清同治七年募建。

这四座桥都统计在人和乡内,大致可以推算退溪的指称主要在人和乡区域,不算太短。

清制一丈大致等于今制3.33米,由此可见,退溪并不窄。另外,退溪桥也有长26米,宽1.25米,厚0.4米,礅高1.8米的记载。

除了东岸石上刊龚晴皋题字退溪之外,《巴县志》说:“其西岸有石柱,刻有晴皋书曰:贯虹。”

从清嘉庆二十年(1815年)夏龚晴皋归乡算起,两百多年过去了,我们能否知晓退溪究竟是怎样一番直观模样呢?

所幸,有一人用摄影照片为我们留下1930年代他所见到的退溪。

他叫陶冷月,原名陶善镛,江苏苏州人,曾在多所大学从事美术教育工作。1930年后定居上海,潜心创作,以绘画为生。

▲陶冷月拍摄。王志昆提供

陶冷月是活跃于上海一带的著名画家和摄影家。1932年,他应四川大学之聘,拟赴成都任教,于9月15日乘永丰轮离沪,在船上邂逅黄宾虹等人,他们于9月27日抵渝。

由于刘湘、刘文辉军阀混战,陶冷月只得滞留重庆。陶冷月一路写生、绘图、摄影、写诗,为重庆留下了不少珍贵的文献资料。1933年2月,陶冷月的妻子娄氏在长沙生病,于是他离渝赴湘。

我所见到陶冷月留下的退溪照片共三帧。

其一,一幅照片可以看到,在起伏跌宕的溪水旁,一块大石上明确题刻(阴刻)退溪两字。其二,从其中两幅照片可以看到,或因岩石陡峭,或因岩石形成垂直断面,落差较大,溪落成瀑;且一幅有年轻女性站在瀑布之前、怪石之中。其三,陶冷月在渝有4个多月,笔者翻检了《陶冷月年谱长编》(陶为衍编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版),没有发现陶冷月到退溪一带摄影及旅游的记录。但从退溪水势较大与女性穿着较少的情况推断,摄影时间应该在初秋。初秋时节重庆一般较热,溪流也时常涨水。其四,来源可靠,这三帧照片的电子版由陶冷月的儿子陶为衍提供。

▲陶冷月拍摄。王志昆提供

大约于2012年,他到重庆图书馆查资料时,将电子版提供给了重图研究员王志昆先生。三帧照片下注有退溪字样,因此可以确认为退溪。

退溪如今还在吗?据知名文化学者王川平在《龚晴皋研究》一文中介绍,他和龚晴皋的曾孙媳妇骆景清曾经去退溪河畔一带进行实地考察,骆景清指认退溪山庄、晴皋墓、退溪桥等大致就在现今的华岩水库处(水坝附近),但退溪山庄等历史遗存都不复存在。

据《重庆市九龙坡区志》记载,华岩水库(又名华岩湖)于1959年10月动工,1965年5月建成蓄水,占地7.5公顷,是九龙坡区最大的人工水库。根据以上说法,作为自然溪流的退溪从此融入其中。

不过,也有新的说法存在。

2024年3月18日上午,笔者电话采访了重庆市大渡口区文管所所长李国洪,他说,大渡口区跳蹬镇南海村有一条溪流现在仍叫退溪,这条水最后流进长江。

但这个“退溪”与龚晴皋有无关系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是从地理上看,南海村离冷水乡很近;二是龚家的家族墓在南海村,每到清明节,龚家后人会到此祭拜。

龚家后人龚一光说,龚晴皋平时生活在冷水场,最后却葬于南海村。李国洪说,文物普查时,龚氏家族墓是存在的,不过没有发现龚晴皋的墓碑。这个问题还待考证。

何谓退溪

我认为,龚晴皋将一条溪流命名为“退溪”至少包含两方面的含义。

一是,退溪有退隐、归隐之意。

中国历史文化中的退隐、归隐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甚至在古代的文学与绘画作品中形成了独特的美学范式。

龚晴皋是辞官归乡的。

▲龚晴皋书法作品。

龚晴皋祖籍四川营山,后祖父辈迁居巴县冷水场。龚晴皋于乾隆甲戌年(1754年)生于巴县冷水场(也有生于1755年之说,本文采用范国明著《龚晴皋评传》1754年说)。

《巴县志》记载:“有融以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举,选山西崞县知县。”

龚晴皋为官清廉,爱民如子,造福一方。不料抚军巡县,龚晴皋却“不懂事”,不仅不大操大办,还以个人饮食清俭作风和习惯为由提出以“一单一豆”(单同箪)与抚军“共食如何”。如此“犯上”,当然得罪了抚军大人,不久,将他调任石楼穷县。龚晴皋不满官场腐败及陋习,因此称病辞官。崞县百姓闻讯,“攀辕泣送,为立生祠”。从此,61岁的龚晴皋回归故里,后半生就在退溪山庄从容度过,至77岁去世,葬于退溪河畔。

二是,退而有进之意。

只说龚晴皋退隐、归隐,这是可以的,不过认识较为简单、肤浅,我认为还应该有更深的思考。

退隐、归隐并非就是一味退避、躲避、逃逸,甚至神龙见尾不见首;可以说,退隐、归隐是古代一类人如君子等重要的人格取向与人生境界追求。

孔子就根据人的不同情况提出了独特的进退观。《论语·先进》道:“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孔子的意思是,冉求平时做事总是退缩,所以我鼓励他“进之”;而仲由胆子太大好勇过人,所以我约束他“退之”。

韩愈,字退之。愈有更、越,贤、好之意,如果取一个好上加好、锦上添花的字岂不更好?可是韩愈偏偏取字“退之”(据传韩妻卢氏在韩愈考试四处碰壁之时鼓励他:欲成大器,必先退之)。

退之,其中恐怕包含着提醒、告诫自己的意思,也许还有调和阴阳之意,但并不是超越原则底线的妥协、退让,更不是不思进取。

龚晴皋《白桃花》有句:“花不见桃唯见李,退之此语本超然。”从这首诗看,龚晴皋点出了“退之”,同时,他对韩愈诗理解颇深,夜色中隔江而望桃李“乃悟其妙”。龚晴皋将安度晚年的山庄取名“退溪”或是受韩愈影响。

从龚晴皋的实际来看,他的退隐、归隐并非隐而不为,甚至沮丧颓废,而是有着他自己的进退观和身体力行的实践。

其一,进退肯定包含了个人在官场与民间的得失及变化,也包括了不同物理空间的转移、转换,但进退的核心和根本还是由个人意志和内在精神所决定的。

人具有主动性和选择性。而且所谓进退并非划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龚晴皋为官崞县时写有《山石可园四咏》,一咏可退食,二咏可课儿,三咏可看山,四咏可赋诗。其中咏道:“纱帽笼头事颇多,每当退食便高歌。”可见,无论在崞县还是巴县,他内心的理想和精神是一贯的。他也心追陶渊明,诗曰:“莫言不受一大钱,剩有桃花米五斗。”(《次贾晴岚明府赠别元韵》)

其二,通过实践构建他自己的“桃花源”。

龚晴皋用当知县时的俸禄在冷水场购得“滩口薄田约二十亩”。他不嫌前主人的房屋“庐舍卑陋”,而是接手后将房屋进行修葺改造。他还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环境建设和IP命名:桥题“退溪”“贯虹”,引水作“碾斋”,建小楼,房屋作“退溪山庄”。这是他在巴县冷水场的“可园”。

其三,课儿课徒,造福乡里,百年树人。

他的退溪山庄,“书堂占宅之半,远近从学者,多至不能容”“有融奇之,越年,竟领乡荐第一”;而且,“有融潜心宋五子,躬行实践,教学勤款,成就者众”。《巴县志》对他称誉有加。龚晴皋教子有方,其子龚珪,“嘉庆二十三年己卯(1818年)举人,万县训导,纂修《万县志》,能诗……”(《巴县志》)

说句题外话,以民国时期的晏阳初、陶行知等人的理想和实践来看,这恐怕就算巴蜀先贤的乡村建设和乡村教育吧。

其四,吟诗作画,抒写性灵。

身归故乡,龚晴皋一展“旷达本性情”(《题李筱园司马小影》)、“敢向世间称散仙”(《煎茶》)。

他强调人之骨气,“要入诗家须有骨,除却酒外更无仙”(书法所题)。他爱大自然,书写碧涧红叶、青林白云、鸟啼蝉鸣,犹喜芭蕉入画,诗说“此间芭蕉雨,何人枕上听”(书法所题)。山水画中,渔翁渺渺,几乎不见,他却题跋“江山多是钓鱼人”。小渔翁见出超然大境界。他“拜石”悟道,最后终于宣称“我书奇丑无娇态,谁肯轻吟百韵诗”(《春堂孝廉筑屋山尖额以巢云付简祝写写罢纳去神游期间矣之四》)——如此的美学观堪称惊世骇俗。

还有一事可说。《巴县志》记载,龚晴皋“常循溪畔,执杆如笔,逆流画水,以定腕力”。有人理解“以定腕力”就是练腕力。这种说法太偏窄了。

古代关于大书画家如何习字作画有不少传说。王羲之观鹅戏水而悟其神韵,张旭、吴道子观公孙大娘舞剑而得其妙意,而明张岱的《夜航船》(台海出版社2020年版)写道:“怀素喜学书,种芭蕉数万株,取其叶代其纸,号其所曰‘绿天庵’。”如龚晴皋逆流画水,凡此种种,岂可以常法与常人而论。

人称龚晴皋其画“横厉”,“大字纵横有奇气”,也有人嫌之丑、怪,甚至《巴县志》也记载:“有融自言作书画四十年,无人能识者”;也就是说,并非寻常书画。

龚晴皋得山野之气、溪水之韵、怪石之意,狂放不拘,写山写水,写心写神,自成逸品。

来源: 新重庆-重庆日报  
编辑: 刘一叶   主编:兰世秋      审核: 吴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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