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报艺文志·口述】江碧波:我的艺术归属,是要回到自然中去

新重庆-重庆日报 赵欣

2024-06-26 12:20

初夏,六月间,重庆巴南狮子山,松涛阵阵,绿意盎然。

驱车沿山路前行,弯弯拐拐,路的尽头,出现一座森然的庄园——碧波艺苑。

驶入园门,小路继续向前伸展。路的两旁,树草繁茂,鸟啼蝉鸣从枝头传来,一座座造型各异的雕塑藏身林间,煞是好看。笔者正忙着左顾右盼,此行的目的地——江碧波艺术博物馆,已在眼前。

当月初,江碧波艺术博物馆刚刚开馆。如同深山里的艺术桃花源,馆舍所在之处,被青山绿水环抱,映衬着高远的蓝天,偶有飞鸟掠过。此间距离繁华都市不近不远,但喧嚣与聒噪早已隐入尘烟,消失不见。闭上双眼,稍稍站定,原本因酷暑而燥热的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巴南区江碧波艺术博物馆,“《时代镜像》——江碧波艺术博物馆开馆暨江敉、江碧波作品展” ,观众正在馆内参观。记者 齐岚森 摄

博物馆里,正在进行着“《时代镜像》——江碧波艺术博物馆开馆暨江敉、江碧波作品展” 。200余件精选作品以及大量文献,以编年体的形式分布于“金石有声”“氤氲东方”“空有之间”“晓色常从天上来”四个单元,勾勒出江敉、江碧波父女两代艺术家同辉的画卷。

开馆那日,重庆各界名流纷纷赶来,齐聚于此,共贺盛事。女主人江碧波春风满面,兴致盎然。

这是一位优雅而睿智的老艺术家,发髻纹丝不乱,长裙色彩斑斓,思维敏捷,气质不凡。若是不熟悉她的人,一定很难相信,在她的身上已经流过了85年的时光漫漫。

“我虽已80多岁,但依然期待着与不同年纪的朋友共享今日的聚会、明天的美好。人要怀抱梦想活着,这是天性使然。我的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继续画下去,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正因如此,江碧波选择了这个“山远地自偏”的所在建起碧波艺苑,把艺术和自己,都安顿在了巴渝山水间。

她说:“我老了,需要享受一点寂寞,也需要有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在一种平静的状态下创作。小时候我选择艺术,是听到了大江大河之美对我的召唤,是感受到了大自然之美的震撼。所谓‘道法自然’,我想我这一辈子的艺术归属,还是要回归自然。”

此心安处是吾乡

“重庆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永远都在努力为她‘歌唱’。”

“重庆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在这里成长,见证了她的变化发展,也为她做了一些事情。建起这座艺术博物馆,将父亲和我一生精心创作的作品分享给全社会,让更多人走进艺术,了解重庆,了解国家和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文化,是我的心愿。”江碧波说。

但严格来讲,重庆并不是江碧波的“原乡”。

她籍贯浙江宁波,出生在贵州贵阳。1岁左右,她的父亲江敉在内迁大后方重庆青木关的国民政府教育部谋到职位,他们全家辗转来渝,她作为重庆妹子的漫长一生,才正式开始。“所以我有重庆人的泼辣果敢,还有一点宁波人的性格。宁波人四海为家,天生就有冒险精神,这在我的父母和我的身上都有体现。”

父亲江敉出生于宁波一个小商人家庭,少年时代便赴上海,一边独立谋生,一边自学绘画。受鲁迅先生影响,江敉开始木刻版画创作,并与爱国版画家张乐平、华君武、叶浅予等成为好友。20世纪20年代-30年代,江敉创作了大量讽刺漫画和抗战漫画,成为卓有成就的青年漫画家。

当时的青木关,聚集了众多如江敉一样的文艺界人士,也留驻了江碧波最早的人生记忆。

“我在青木关从两岁生活到六岁,感受着这里艺术精英荟萃,接受到当时中国第一流的文化艺术熏陶。”舞蹈家戴爱莲就是这批精英之一,在国立歌剧学校和国立社会教育学院任教的她,与江敉友谊深厚,经常来江家做客。她的舞蹈,令还是小孩子的江碧波深深倾倒。“现在回想,我后来对舞蹈和绘画中的人体美产生浓厚兴趣,就与戴爱莲阿姨不无关系。”

1945年抗战胜利,江家原本倾其所有买了船票回上海。在朝天门登船时,拥挤的人潮让江妈妈改变了想法。“我妈妈说,抗战那么艰难我们都在重庆平安度过了,别回去的时候反而出事,不如留在这里。”谁料那艘船后来果然倾覆在三峡。而江家则就此在重庆扎根,再没离开。

“那时我六岁了,被送到了市区读书,菜园坝、临江门、七星岗都待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去川美前身西南人民艺术学院任教,我又转学去了黄桷坪。”

艰苦是江碧波童年生活的底色,但她常常是快乐的。她和同学们结下深厚友谊,跑遍了重庆的坡坡坎坎,长江边的纤夫、码头工人、拉车夫……一个个吃苦耐劳的重庆人冲击着她的灵魂,爬坡上坎精神融入她的血脉。

▲位于歌乐山烈士陵园的歌乐山烈士群雕。(资料图片)记者 尹诗语 摄

江碧波的童年时代,还见证了重庆从黑暗走向光明。她永远难忘,小时候在七星岗,看到为抗议国民党游行的学生手挽手齐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她也永远记得,1949年11月27日夜,解放重庆的枪炮声远远传来,一夜难眠。“11月28日凌晨,父亲一早就带着相机出门,从菜园坝赶往歌乐山拍下了大量照片,照片里有倒在黎明前的先烈……我忽然像懂了什么,巨大的悲痛和永恒的情感是联系在一起的,革命志士的事迹是我们国家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所以在后来的创作中,崇高的红岩精神,成了我反复表现的主题。”

“生活的艰难使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理解。”几十年后,85岁的江碧波回忆起与重庆结缘的最初时光,她感恩这座城市给予的精神力量,“这一生难免有生活不公或者内心沉重的时刻,我总会想起那些为生活奋斗的劳动妇女形象,想起她们爽朗的笑声,她们的自强不息令我振奋。重庆人的精神不断催化着我的艺术灵感和创作热情,磨炼我的耐性,我的作品便是这些力量在内心滋长的外化。重庆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永远都在努力为她‘歌唱’。”

在艺术王国驰骋

“我想创作出真正符合人民和时代需要的精神地标。”

述说往事时,江碧波平静得如同深山里的一汪湖水。碧蓝的湖面之下,暗涌着静水流深。

对于如我们这样的晚辈听者来说,她所经历过的那些久远往事,凝聚的是一段段国家民族面对灾难奋发图强的历史。她看见了我们未曾看见的东西,经历过我们未曾经历的故事,所有的一切内化于她的艺术语言,无论国画、版画、雕塑、油画还是陶艺,当我们与她的一件件作品面对时,很难不被其中洋溢的时代精神所感染,内心不断被时代的回响震撼。

▲重庆长江大桥桥头,《春夏秋冬》雕塑。(资料图片)首席记者 龙帆 摄

这种震撼,如此真实——入选小学课本,并被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的套色版画《飞夺泸定桥》;屹立在苍松翠柏间永远守望英雄之城重庆,并荣获全国首届城市雕塑最佳作品奖的歌乐山烈士群雕;见证重庆改革开放历史,获评全国优秀城市雕塑作品的长江大桥《春夏秋冬》雕塑;吸引无数游客纷至沓来的李子坝轨道穿楼景点前,那别出心裁的《岩之魂》陶瓷岩雕……她创作或作为主创参与的作品被载入美术史册,也持续进入日常生活,其独特的风格,令人过目难忘。

在艺术王国驰骋的江碧波,因学生时代创作的套色版画《飞夺泸定桥》早早成名。

飞夺泸定桥是红军长征北上的著名战斗,也是被画家反复表现的历史题材,包括刘国枢、李宗津等前辈艺术家都留下了众多杰作。江碧波的作品能成为经典,既有偶然,也是必然。

▲《飞夺泸定桥》

“受父亲影响我从小就爱上了绘画,并且立志从事和父亲一样的事业。但这想法起初不被父亲认同,我中学时理科成绩优异,曾是物理和代数科代表,他希望我学理科,做科学家,我们交流之后,他尊重了我的意愿。”1954年,江碧波考入川美附中前身西南美术专科学校附中,1958年,考入西南美术专科学校,1959年,学校改名四川美术学院。她于是成了川美绘画系第一批学生,开始广泛涉猎版画、雕塑、国画、油画等领域,父亲江敉成了她的版画主课老师。

1960年,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面向全国征集长征题材美术作品,川美负责创作与金沙江、泸定桥相关的题材。在版画专业负责人江敉带队下,江碧波与同学重走长征路,在金沙江畔和泸定桥头写生、采风。“为了真实体验红军渡金沙江的惊险,我们还乘小木船渡江,激流险滩中,差点遇险。”这些经历,引发了江碧波对于人生和创作的多重思考。

回到学校,她仅用了半年时间,于1961年完成套色木刻版画《飞夺泸定桥》。作品中融入她自小就有的英雄情结,形象地表现了那个震撼人心、令人肃然起敬的瞬间。

作品一炮打响,被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并成为小学语文课本课文《飞夺泸定桥》的插图,成为万千中国孩子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启蒙之作。

在雕塑领域的探索,更为江碧波的艺术生涯留下了众多高光时刻。她的雕塑作品,被艺术家王琦誉为“鬼斧神工颂中华,满堂动色嗟神妙”,被诗人臧克家盛赞“凌霄羽毛原无力,坠地金石自有声”。几乎每一个重庆人都不陌生的长江大桥《春夏秋冬》雕塑,有她参与创作的辛劳。

▲重庆长江大桥桥头,雕塑《春》是一位拿着花的少女。首席记者 龙帆 摄

“‘春’是一个拿花的少女,象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夏’是一个与浪花搏击的青年,象征朝气蓬勃、激流勇进;‘秋’是一个扛着麦穗的妇女,象征勤奋劳作、喜获丰收;‘冬’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象征志在千里、永不停息。”40年后,江碧波这样解读这组作品。

▲重庆长江大桥桥头,雕塑《秋》是一位扛着麦穗的劳动妇女。首席记者 龙帆 摄

她相信,一个好的城市雕塑会成为所在城市的精神载体,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那里的人,促使大家去把城市建设得更好。“城市雕塑应当体现一座城市的文化内涵,要有代表性、历史性、时代性、纪念性、人文性。一座城市的文化,决定了城市雕塑会生长成什么样子。”

▲重庆长江大桥桥头,《春夏秋冬》雕塑。首席记者 龙帆 摄

她坦言,从版画转向雕塑是个人艺术生涯中一个艰苦又勇敢的历程,“尽管我仍旧迷恋色彩,许多艺术构思也在我心中涌动。但我更想创作出真正符合人民和时代需要的精神地标,因为弘扬正能量是每个艺术家的责任!”

在传统文化中回归

“我想表达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表达深刻的哲思。”

与江碧波交谈,很难不被她的个人魅力感染。那魅力来自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来自她孩童般纯真的笑脸,还来自她永远保有的对生活的热情。那热情似火,永不熄灭,发自内心。

她说人这一生要承受得了鲜花和掌声,更要耐得住寂寞。“我始终很享受在自己的意境里花开花落,享受自己的空间和天地,无论与多少个别人在一起,都是与一个人的自己在一起,我可能是个享受孤独的人。这一点,我像我的父亲,他就是个喜欢孤独的人。”

“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你一定要保存好善良、淳朴、浪漫、真诚的天性与丰富灵动的想象力。要保持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不断去探索和发现新的东西,向内探寻。”说这话时,她神情笃定。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江碧波向内探寻的宝库。1992年,中国外文局出版大型画册《东方魂》,收录了江碧波的《石门颂》《村姑》《山洞的风》《哈尼姑娘》《山鬼》等作品。画册里交织着人物、动物、植物、神灵形象,或动或静,或歌或舞,扑朔迷离,变化莫测。观者难免感叹,江碧波如何创作出如此自由奔放、充满想象和大胆超前的作品?

“对人与自然、中国民俗文化题材的关注和热爱,既有内部因素也有外部因素。”江碧波告诉笔者,1977年高考恢复后,身为川美绘画系副主任的她,开始审视自己,艺术创作的归宿,到底在哪里?“我已经不再年轻,但内心还涌动着创作的热情,在不断思考内省中,我慢慢找到了自己,我想我要表达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表达深刻的哲思,要拓宽自己的艺术路径。”

1979年,作为带队老师之一,江碧波带领川美77级同学到敦煌写生,在一个星期的写生和考察结束后,学生们按计划回川美,她却独自留在莫高窟,进行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创作。

“莫高窟那时条件很苦,每天蒙蒙亮,我就带着小板凳、油画棒和两个馒头进洞作画,直到天黑下来完全看不见才出来。洞里光线十分有限,常常要进去适应一阵,壁画的样子和颜色才能模模糊糊地进入视野。我只能通过意识与壁画中的人物景物交流,边看边记边画。”

这组从莫高窟带回的蜡笔画,色彩艳丽古朴,沧桑感扑面而来,是江碧波挑战自我极限记录下的神思与创作同步的生命体验。诗人余光中当年在碧波艺苑参观后,对这组作品感动不已,回台湾后专门寄来《敦煌壁画赞》组诗六首,用诗歌与江碧波的画作隔空唱和。

也就是在1979年,江碧波开始带着她的艺术作品和艺术理念走向海外。

当年5月,作为民间艺术家,她受邀赴日本交流。1984年,在中国美协的安排下,她远赴德国参展。随后,她多次应邀到罗马尼亚、波兰、法国等办展,她的艺术才华渐渐被世界所知。1985年和1986年,她还先后受邀赴美国和加拿大交流讲学,举办个人画展。

▲江碧波。受访者供图

她的作品中充满东方文化的神奇想象,传递出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气韵和美感,引起巨大反响。

她说:“这也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东西方不同审美背后的哲学差异,进而对东方艺术愈发产生了一种自信。中华文明有着五千年的历史积淀,东方艺术中不同程度融合了道家、佛家思想,尤其是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也是传统文化的智慧,在超然无为的境界中以不变应万变,以无为应无不为,这让我感到豁然开朗。”

20世纪90年代以来,循着传统文化的路径,江碧波的艺术思考走得更远更深。

她进一步思考对人文与历史的“寻根”,持续推动巫文化的研究发展,在巫溪建立了巫文化研究基地,并创作了《十大巫师》《巫山十二神女》《天赐盐泉》等表现巫文化的作品。

那些瑰丽奇幻的画作,表现出人与自然、天地混缠的形象,她把山幻想成变形的人物,把月亮,星星幻想成变异的舞蹈,将历史、山河与幻想中的神怪表现出来,怀着对生命和大地的挚爱,向传统文化致敬。

“巫文化是古老巴渝文化的代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重庆人的文化之根,它和三星堆一样精彩,研究的人却很少。我带着好奇心和信心,以仰视的态度去走近它,我感到惊喜,而在研究巫文化的过程中,我也收获了基于优秀传统文化创作《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信心。”

江碧波的巫文化系列作品,被誉为“探寻了民族传统文化天真无邪的童年”。《中华上下五千年》系列作品,则是她自2009年起,历时十余年完成的鸿篇巨制。该系列共计204幅作品,以远古时代到开国大典之间的历史事件、著名人物、文化传承、寓言神话等方面故事作为创作素材,展现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荣辱兴衰,彰显了中华文化蕴藏的巨大精神能量。

这些作品无一例外蕴藏着浓烈的古老东方哲学色彩,并将之以人与自然的关系外化于作品,叩击着人们的内心。

“我的艺术的最终归属,就是要回到自然中去。”江碧波说,“只有将自己与自然视为一体,才能在超然无为的境界里发挥更大的创作潜力。就像如今,我在青山绿水间,自由作画,无拘无束,俯仰天地,山水之间皆气度,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种状态,我乐在其中。”

编辑: 刘一叶   主编:兰世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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