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单位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就被逗乐了。

它们斜着头，仰着脸，四只圆鼓鼓的大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仿佛有好多话要跟我说。两张大嘴，开心地咧开来，呵呵大笑，兴奋得舌头都伸出来了。四只脚，牢牢撑住地面，蓄足了劲，感觉稍不注意，就要扑到我怀中来。

好一对憨厚稚拙、天真淘气的石狮子，我伸出手，摸摸它们的头，拍拍它们的背，自言自语：即日起，咱们就朝夕相处了，只要乐意，每天上下班，都可拉个手，问个好。

这对石狮子的个头不大，蹲伏在大门前，一左一右，各自背着一根粗壮的柱子。高大厚重的柱子，与它们小小的身躯形成巨大反差。

单位一位老同志告诉我，这对石狮子叫柱础，是用来保护大门口门柱柱脚的。有了它，地上的潮气就不会浸到柱子里。它们还有天气预报的功能，只要石狮身上冒出小水珠，天必下雨，百试不爽。我查了资料，还真有“础润而雨”的说法。

和这对石狮子玩耍最多的还是单位大院里的孩子们。一到双休日，他们就围坐在石狮子周围，有的端着饭碗，坐在石狮子屁股上吃饭；有的把作业本放在石狮子身上写作业；还有的把书包挂在石狮的脖颈上，多的时候，一个石狮子的脖子上要挂五六个书包。

每次看到挂着一大串书包咧开嘴大笑的石狮子，我都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忍不住想，假如石狮会说话，会突然冒出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吗？

去年，西南大学一位姓王的教授来山区采风，他趴在单位门口，戴着眼镜，手持放大镜，对着石狮子，一个劲地照来照去，边照边记录，忙碌了大半天，还意犹未尽，使我对这对石狮子格外关注。

王教授说，这对石狮子，正面看，一副愚顽拙朴的面容，粗犷奔放，神似形不似；但看它的背面，线条流畅灵动，雕工极其细腻精准，形似神似，气势飞扬。它们终日背着两根巨大的柱子，负重如山，可脸上却没有一丝怨气，而是昂首仰面，目视远方，嘴角高扬，哈哈大笑，极好地表现了“以苦为乐是大乐”的主题。

听了王教授的话，我萌生了去拜访这对石狮制作者的想法。同事们告诉我，石狮是我们酉阳铜鼓镇清泉村一位姓万的老石匠雕刻的，那儿距离单位大约一小时车程。

那天刚下过雨，山林里到处是水，耳朵里灌满哗哗水声，空气被雨水洗过，弥漫着树木和青草的气味。

万石匠的家离老龙洞不远，一见面，我就忙着请教。

“怎么才能知道一个石匠水平的高低呢？”

“山里石匠，手艺大多是祖传的，水平都差不多，非要分出个高低，要我说，主要看錾路功夫怎样。”

“錾路？”

“就是钢钎在石料上刻下的线条，这不，你看看我家的屋基石，这可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哩！”

蹲下身子，定睛细看，墙壁底部的整条石块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有的是直线，有的是斜线，有的呈菱形，有的呈圆形，一根，两根，千万根。在坚硬的石块上，刻下如此庞大的线条巨阵，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心血。

“不要小瞧了这些錾路，要达到心手相应，铁锤、钢钎、石料合一，随心自如地在石头上刻线，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好的石匠跟师傅也要学个三年五载。一锤一锤，一条线一条线，千万次练习，一整天一整天击打。”

“如此枯燥、乏味、重复的线条真是累坏了人！”

“是啊！养儿莫学打石匠，天晴落雨在坡上。石匠是苦，但我自有解苦的法子。就说这直线，我叫它‘一炷香’；斜线，叫‘风赶雨’；菱形，称作‘梭子灯’；圆形，称作‘古老钱’。”

“在石头上刻一条直线不费劲，刻千万条一样的直线很费劲。但我把直线当成是‘一炷香’，寻思着，百年老屋，纤尘不染，阳光照进来，没有一丝风，点燃一炷香，敬天敬地，祈求家人平安康乐，一锤锤，一錾錾，千万支香，刻着刻着，就满石生香。”

“在石头上刻一条斜线不难，但要刻下千万条斜线，线线匀称，都像尺打的一样，是很难。可我把斜线当成是‘风赶雨’，想象着，初春时节，绵绵细雨，洒在秧苗上，落在草木间，一阵轻风吹过，雨丝齐刷刷地斜过来，风赶雨，雨随风，万物生长，五谷丰登，刻再多的斜线也乐意。”

“这个能在劳苦中找到乐趣的办法真好！”

谈起单位门口的那对狮子，提到王教授。万石匠说，三年前，是有个教授，也姓王，戴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个放大镜，说是要写一本武陵山区民间美术的书，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到处找民间艺人访谈，他还在我家住过一宿，也不知这个王教授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王教授，这人吃得苦，他的书早该写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