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茅奖边上(51)】单士兵|让灵魂成长得像河流一样深沉

新重庆-重庆日报原创 单士兵

2024-12-22 09:40

【 作品简介 】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15—2018)获奖作品《北上》,是作家徐则臣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气韵沉雄,以历史与当下两条线索,讲述了发生在京杭大运河之上几个家族之间的百年秘史。在百余年的沧桑巨变中,运河两岸的城池与人群、悲欢与梦想次第展开,并最终汇入中国精神的深厚处和高远处。

题记:大水汤汤,溯流北上;命运罗盘,民族秘史。

人在大地上,只能活过一生,但大地对人类的记忆,是全面的,是嵌入肌体的。作为大地的经脉,江河之所以万古,是因为流动不息,和这个世界的连接从来不曾断裂,一直是连贯的,是不断延展的。

百川归海,海纳百川。河流既是连接,也在吸纳。到世界去,可以从一条河流出发;从世界到某个原点,总是绕不开某条河流。正如徐则臣在小说《北上》中这样阐释:“运河不只是条路,可以上下千百公里地跑;它还是个指南针,指示出世界的方向。它是你认识世界的排头兵,它代表你、代替你去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上。它甚至就意味着你的一辈子。”

这是运河与世界的连接关系,它并不限于地理层面,还包括精神世界。河流是乡愁的重要载体,很多人关于故乡的记忆,总会在不经意间就锁定在家乡的河流上,其中有着深刻的文化奥秘。徐则臣通往文学人生的道路,就是从运河出发,逐渐进入到美好世界。

徐则臣是江苏连云港东海人,初中时,学校门前是江苏最大的人工运河,叫石安运河,冬日河面上氤氲的水汽,成为他温暖的记忆。徐则臣大学和工作过的淮安,运河穿城而过,是千年漕运衙门的所在地,河边的石码头和镇水兽,以沉默的方式记录着岁月沧桑。20多年来,徐则臣的笔墨像是融进了运河水,落在想象的宣纸上,缓慢地外溢开来,逐渐构成他的文学精神世界。很多人把徐则臣当作是淮安人,这是作品给读者带来的地理错觉,淮安是“运河之都”,而运河是徐则臣的文学原乡。

这也生动说明,对一个作家来说,作品才是最好的身份凭证。从“花街”系列小说到茅奖作品《北上》,徐则臣作品与淮安这座城市已经形成强关联。从某种意义讲,淮安就是这个70后作家“到世界去”的重要出发地。讲好作家故事,未必要从他的出生地开始铺陈。这就如同《北上》的叙事结构,是从意大利人保罗·迪马克与谢平遥、邵常来等人一同乘船沿运河北上讲起,但叙事起点并不是运河起点——杭州武陵门,而是无锡。这样的切入,无疑是跳跃的,是有落差的,而不是平铺直叙的,呆滞僵化的。地理空间的交叉和时间年代的切换,让这部小说的结构形式极具匠心,让一个个人物故事如同运河上的船只,穿梭摇晃,充满节奏感,带来画面感。

“北上”,不只是个地理方向概念,更是价值实现路径。从文化审美角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南,那是因为江南适合成为人们的精神栖息地;从个人实现层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北上”情结,那是因为“北”不仅是地理之北,更是文化之北、精神之北、价值之北。

中国历史文化养成的以北为尊,中国地形的北高南低,让“北上”的形象意蕴特别清晰。“北上”是生命向上的生长过程,需要面对险阻,需要不断跨越。从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到今天人们的各式人生梦想,无数人都选择到北京安放。北京是中国北方的中心,也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从古至今,一代代知识分子离开故乡,到这个北方的“帝都”接受命运检阅,这就是完成个人实现的“北上”。徐则臣从苏北出发,求学南京北京,后又绕道沪上,最终定居北京,这也是现实人生的“北上”。

“到世界去”是徐则臣小说的重要主题,而以“北上”这个意象来承载这样的价值意旨,是完成了一次重大升级。从《午夜之门》到《夜火车》再到《耶路撒冷》,徐则臣小说“到世界去”的主题一直在扩展,思维并不只是简单地向外延伸,世界也并不只是离故乡很远的地方,“回归故乡”同样是“到世界去”的重要方向和路径。从价值内涵看,《北上》中的运河,也超越《夜火车》中的火车,成为徐则臣完成“到世界去”和“到中国来”的交互载体,从而实现“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

在《北上》中,徐则臣“到世界去”的价值选择更为理性,站到了更高的文明水位。毕竟,世界是平的,你来我往,才是真正的抵达。

《北上》中到“中国来”的两个主角,是意大利兄弟。哥哥叫保罗·迪马克,弟弟叫费德尔·迪马克。保罗·迪马克是在意大利维罗纳运河边长大的孩子,特别崇敬他的前辈马可·波罗,成为一名自名“小波罗”的冒险家。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写下东方帝国的繁华绮梦,成为无数欧洲人对中国憧憬的感召力量。小波罗来到中国,沿着运河一路北上,这既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文化探寻之旅,也是对失踪弟弟费德尔·迪马克的寻亲之旅。他的弟弟费德尔·迪马克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时期来到中国,后来爱上运河边女子秦如玉,化名马福德,融入中国人生活方式,生儿育女,摆渡谋生。迪马克兄弟从意大利的运河边来到中国的运河畔,他们也是“到世界去”的主体。

运河是《北上》的主人公,是历史的忠实记录者。《北上》呈现了“运河上的中国”,出版方也以“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作为推介语,不难看出这条河流关联的民族记忆和国家命运。当然,徐则臣没有陷入“史诗式”的宏大叙事套路,而是把大运河上几个家庭的百年往事串接起来,完成“小切口、大框架”的历史细微记录。围绕历史和现实两条结构线索,小说时间跨度从1900年到2014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随后八国联军侵华;1901年,小波罗沿运河北上,这一年,光绪帝颁布废漕令,运河从此走向衰落,小波罗被河盗所伤,死于运河之上;抗战期间,秦如玉为保护孙女在渡口被日本人害死,马福德为给妻子报仇,枪扫日本人,死于这片土地……2014年,大运河申遗成功,但运输功能式微,如何“唤醒”运河,成为现实命题。

百年历史,暗流涌动。小说中几代人,从戊戌变法的暗影中起步,经历各种战乱饥荒年代,经过十年动荡的不堪岁月,来到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之下。几代人生死存亡,像是一种命运罗盘,不论经历怎样的大历史转折点,生命传承如同奔腾不息的大运河之水,永不止息。小波罗的罗盘成为当年北上伙伴邵常来的传家宝,邵家一辈辈跑船在大运河之上。罗盘把家族世代连接在一起,固化为一种命运轮回的意象,传递着一个世代船家的生活信仰;谢平遥的后人谢望和做了一档名叫“大河谭”的节目,想“把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当下和未来,政治、经济、文化和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都囊括进来”,通过赋予运河更多的时代元素,来唤醒人们更多情感和文化的记忆认知,让大运河真正“运”起来。一条运河的前世今生,从百年前维新变法的暗影到如今改革年代的阳光,寄予着太多的家国情怀,映照着一个民族的旧邦新命。

对历史的透视,对现实的观照,是知识分子的价值使命。小说里的谢平遥是一位精通外语的晚清知识分子,曾经是江南制造总局下属翻译馆的职员,深受西方思想文化观念影响,对当时的戊戌变法充满着救国图存期待和担忧,想为朝廷“干点实事”,却受尽同事耻笑,只能活成帝国斜阳下怀才不遇的孤独者。现实政治的无奈,让谢平遥在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找到共情:“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这样的诗行,是龚定庵乘船从运河南归故里时写的。这个改良维新的思想先驱者面对纤夫们劳作,充满了悲悯、愧疚与无奈。徐则臣把这样的诗行写在扉页上作为题记,传递的既有民生情怀,也有反思精神。这也是一代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传承和责任担当。

《北上》是一部运河风物志,是一部运河风情书,是一部运河人情书。民族的秘史,既体现在诸如烟花柳巷、船闸建筑、挑夫船家、兵马劫匪、拳民愚昧、纤夫官员等晚清生活图景中,也隐藏在东方对西方、西方对东方“互看”的历史反思中,甚至还体现马福德和秦如玉、谢望和与孙宴临等人生生不息的爱情中。在《北上》的扉页中,徐则臣引用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这句名言:“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透视这条河的秘密心脏,打捞那些沉默在时间深处的声音,每个人也都能沿着这条河流,找到自己“到世界去”的路径。

大水汤汤,烟波浩渺;风物无穷,情思无限。正如小说里船民邵秉义所说:“清楚不清楚的,都在这条河上了。”这,或许也是兰斯顿·休斯为何会写出如下诗句的原因:

我了解河流,

古老的幽暗的河流,

我的灵魂成长得像河流一样深沉。

来源: 新重庆-重庆日报  
编辑: 周双双   主编:聂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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