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茅奖边上㊿】单士兵|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倔强与孤独
2024-12-13 16:04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2007-2010)《你在高原》,系当代作家张炜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2年。全书长达450万字、分39卷,归为10个单元(《家族》《橡树路》《海客谈瀛洲》《鹿眼》《忆阿雅》《我的田园》《人的杂志》《曙光与暮色》《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作品中,作者以宁、曲两家故事作为主线,讲述了“高原”人们的生存方式,并在其中穿插了家族历史与祖辈和父辈的悲剧人生。书中塑造了大量的人物形象,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独具特色。该小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它结构奇特:主人公前后统一,但每一本又可以独立。
这是一个人人自恋的年代,也是一个无所适从的时代,信息茧房和信息爆炸同时存在,让人们很容易在自己的四角天空产生王者的幻觉,也经常会因为多元文化价值碰撞带入到“几所不知归处”的境地。
求解这样的精神困境,摆脱这样的生活迷茫,人们普遍选择读书和远行。读万卷书难,行万里路也难,一个人能在读书和行走这两件事上同时做好,抵达高远境界或幽深地带,当然更难。张炜就是把“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都做到极致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就是一部“行走之书”,见证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孤独与倔强,也成为透视这个年代文化尴尬的一面镜子。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就算抵达精神思想的高处,也未必能够听到外面世界传来的热烈掌声。直到现在,很多人知道《你在高原》,只是因为它是多达450万字、共计39卷、分10部的超级长篇作品,被称为“迄今所知的世界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纯文学长篇小说”。当然,除了这种“史无前例”的标签外,这部小说在茅奖评选时也引发过巨大争议。
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揭晓前,时任《收获》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在微博上说:“张炜(《你在高原》)要得奖就滑稽了,因为全中国看过这部400多万字书的只有一个人:责编。”当时,这届茅奖评委盛子潮回复说:“至少有十几个评委通读过,大多数评委看过四五部(该书共10册),评奖期间我也看了其中的三部。”参加最后一轮投票的评委共有61人,最终投票结果显示,《你在高原》获得58票,得票最高。这时,程永新继续质疑:“这是褒奖作家的过往还是在评具体的作品?这是严肃的评奖吗?”
一时间,《你在高原》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对此,评委雷达认为,不能机械地理解阅读,“阅读可以是精读、细读、浏览,不一定非得一字一字阅读。”评委周大新则强调:“即使只读几册,张炜的文字功夫和写作艺术你也能深刻地体会到。”显然,这些都是“弹性表达”,难以消解“未读而评”的疑惑。
当然,这场围绕《你在高原》的争议,没有指向作品本身问题,只是从事实和逻辑出发,聚焦评奖是否符合“程序正义”。直到现在,《你在高原》依然没有得到普通读者的广泛认同,很多人依然认为这部作品难以读完,或者根本读不下去。
阅读是有门槛的,读者的缺席,不能成为否定作品价值的全部理由。不过,基于文艺性和人民性的关系,优秀作品不能被读者广泛接受,也是一种价值错位。正视《你在高原》的阅读困境,就会发现,原因并非只是因为篇幅过长,小说的叙事方式、结构框架等等,也有太多遗憾。
当然,这不是对张炜实力的否定。毕竟,这是一位早就用作品证明过自己的作家,他在1986年发表的《古船》和1992年发表的《九月寓言》,一直被视为茅奖评选的遗珠。这两部作品相较于同时期评出的《都市风流》《骚动之秋》等茅奖作品,无论是艺术创新还是思想价值,都堪称是云泥之别。《古船》《九月寓言》错失茅奖,也映照出评奖曾经的弊端和缺陷。或许也正因如此,《你在高原》获奖,才被怀疑是在给张炜做“补偿”。
客观理性地评价作品,是对作家和读者最大的尊重。张炜是位极其努力的作家,行者无疆,蛰居修行。从上世纪80年代末,他就开始写作《你在高原》,为了搜集资料,走遍山东半岛,曾长期居住于没有暖气的小屋。有一年,甚至因为藏身山居老屋读写,差点冻死在大雪封山的深冬里。张炜20年不舍昼夜,皓首穷经,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最终拿出这部“史无前例”的作品。《你在高原》共分为10部,分别为《家族》《橡树路》《海客谈瀛洲》《鹿眼》《忆阿雅》《我的田园》《人的杂志》《曙光与暮色》《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除《家族》外,其他作品是第一次面世。
小说是将主人公宁伽的经历串起来,形成前后连贯的故事,每一部都有相对完整的叙事,能够独立成篇。从阅读体验来讲,因为每一部内容关联性都较为薄弱,整体叙事的节奏就显得较为松散,有种故事大杂烩的感觉。这部小说人物众多庞杂,有知识分子、政治人物、流浪汉、商人、市民等等,数量多达几百个,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缺乏典型性。特别是,小说植入大量历史典故、民间故事与百科知识,作者思维极具跳跃性,也容易对阅读的连贯性造成破坏。此外,大量富有哲理性和思想性的文字,很容易造成情节断裂,带来阅读障碍。
在张炜闷头写作《你在高原》的20年间,中国的社会、科技、文化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阅读习惯也从纸质书转向了电子屏,快餐文化也消解了人们太多静气。与此同时,中国文学的表达方式正发生巨大的变化,先锋小说退场、现实主义回归等现象,都是在顺应时代需求。张炜曾说:“所有文学的堕落,都是从讨好读者开始迈出第一步的。”在浮躁年代,当然需要这种定力。不过,站在文化的立场,又必须时刻警醒,媚雅和媚俗,很可能是文化堕落的一体两面。
一部作品的价值,不能仅靠专家评委和少数学院派书评家来支撑。当下文艺评论如果不走出圈子化,作品就容易变成精英自恋的载体,不能转化出更多公共价值。其中的逻辑,就如同“正能量也必须是大流量”是一样的。
所以,评价《你在高原》,需要回到文学的轨道,需要考虑大众的阅读体验,需要提炼更适合普遍传播的价值思想。毕竟,张炜的才华是不用怀疑的,思想深度也是早就被证明的。
通读这10部作品,如同在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经常会在某个山峰或深谷,找到一些击中内心情感价值的元素。如果把思绪停留在某部作品,细化到某个故事,确实能感受到其中的叙事魅力和观念冲击力。《你在高原》展现的社会批判精神和人文关切情怀,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担当。
比如,对底层的同情,对弱者的悲悯,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家族》中,作者没有回避革命战争对个体生命和财产造成的损害,用深情的笔触抚摸着战争带给普通人的肉体伤痛和精神创伤。作者也并没有丢掉《古船》里的批判精神,甚至在《你在高原》中变得更加尖锐,特别是对知识分子成为商客的附庸和权贵的装饰等现象充满鄙夷不屑,满怀深情地呼唤思想自由和人格独立。这部小说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作者对历史幽暗年代的呈现和反思,力度之大,在当代小说里是极为罕见的;此外,张炜对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种种治理问题,也进行了勇敢批判。比如在《橡树路》中,他对“九月事件”中的参与者、执行者、告密者,都进行了道德批评和文化审判。
只不过,太多的故事堆砌,太多的矛盾对立,在极大地考验着读者的耐心。从某种意义讲,张炜是在进行着一项复杂的文学实验。文学评论家洪治纲这样评价:“《你在高原》是一部反叛之书,也是一部超越之书……在那里,套盒式的故事结构,变动不居的意识流,玄秘的魔幻主义,以及各种跨文体式的组合,争相呈现出各种独特的叙事智慧。它是一部挑战读者思想深度的作品,也是一部挑战读者艺术情操的作品。”褒扬的背后,也揭示了一个事实,就是10部小说的风格并不一致,这种凌乱交错,并不易于被读者普遍接受。
对读者思想深度和艺术情操形成挑战,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繁复的描述、反复的呓语、虚妄的说教。这样的表达,确实不够节制。完整读完《你在高原》,会强烈感受到张炜是将所有的才华和思想进行了一次集纳和组装,包裹着太多的情怀和担当,但也会给人力不从心的感觉。在这个共情稀薄的年代,在这个知交难得的年代,要让读者完整倾听这些絮语,是有些严苛了。好作家与理想读者一定是要双向奔赴的,作家和书评家应该放下姿态、告别傲慢,读者也应该摒弃浮躁、沉潜阅读。
“高原”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种意象,是一种理想之地,是一个精神家园,充满人文和悲悯,符合作者价值归属。在现实生活,这样的高原往往是遥不可及的,但又值得永不停歇地追逐。正如张炜在《我的田园》里这样写道:“我的梦中有个高原……我总能感到穿过遥遥旅途射来的那道目光,那是她的永恒的高原……”
因为你在高原,所以我将勇敢奔赴。当我们同在高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原就不在远方,而在你我。实现这样的愿景,需要张炜这样理想主义者的倔强与勇敢,尽管,这样的行走和探索,有时特别艰难和孤独,但永远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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