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茅奖边上㉙】单士兵 | 在河流彼岸倾听文明的挽歌

新重庆-重庆日报原创 单士兵

2024-07-19 09:43

作品简介

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2003—2006)《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作家迟子建所著长篇小说。小说以一位年近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自述口吻,讲述了一个弱小民族顽强的抗争和优美的爱情。他们在严寒、猛兽、瘟疫的侵害下求繁衍,有在命运面前的殊死抗争,也有眼睁睁看着整个民族日渐衰落的万般无奈。小说语言精妙,以简约之美写活了一群鲜为人知、有血有肉的鄂温克人。

一个人对故乡最深情的记忆,有时是把纬度和经度深深刻在心中,甚至精确到小数点的后两位。

当然,数字只是记忆符号,其中包含着更加绵密而深沉的内容——知道这些数字包含的地带,天空有哪种鸟儿飞过,大地上有哪条河流绵延,山谷里有哪些动物游走,森林里开着哪种不知名的野花。

对故乡有这种细腻心思的人,不只是深情的,也是朴素的,悲悯的,深刻的。这样的人,把天地大美和人间烟火用文字传递出来,带来无限的向往与想象,就一定是擅写故乡的最好作家。

迟子建就是如此。她对故乡的数字记忆符号,在北纬53度左右。迟子建的故乡书写,是最有辨识度的。她以极致的才情,始终在和故乡深情相拥。正如她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跋中所写:“故乡对我来说就是创作中的一道阳光,离开它,我的心都是灰暗的。”

近40年来,迟子建也渐然成为故乡的一道光,而且,越来越亮。故乡和迟子建的关系,并不只是单向度的滋养和赐予,而是一种双向性的生长和奔赴。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北极村童话》是迟子建的成名作,多年以后,那个原来叫作漠河村的地方,因为这篇小说更名为北极村。

文学不适合用来定义,但可以带来命名,形成新的符号,承载起更大的社会意义。这是文学的殊荣,是作家带来社会价值最生动的写照。

比起北极村,迟子建最为著名的文学地理坐标,是额尔古纳河右岸。

无数人知道额尔古纳河,不是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读到的,也不是从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而是从迟子建那本《额尔古纳河右岸》书中遇见的。或许,这个世界也没有哪一本读物,可以替代这本文学经典,来揭开一条河流的神秘面纱,读懂这条河的忧伤与静美。再过唯美的影像,再为严密的说明文,也不可能像这本小说那样,让人聆听到这条河流的秘密心脏,看清曾经生活在河岸边的人们,经历了怎样的百年孤独与千年惆怅。

这就是文学的魔力,让人们可以顺着一条河流,向时空的幽远处进发,去面对“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额尔古纳河承载着历史沉重的记忆,左岸和右岸的划分背后,是家园沦丧的耻辱。三百年前,俄国人的入侵,让鄂温克族的祖先被迫从勒拿河迁徙到额尔古纳河右岸。顺着这些历史踪迹,每个人都能打开“和我有关”的历史记忆阀门。比如,在蓝色的勒拿河上游,有一个拉穆湖,也就是贝加尔湖。这是世界上最深、最大、最古老的淡水湖,是西伯利亚的蓝眼睛。而这里,正是2100多年前苏武牧羊的所在。如今,人们多是在李健的歌声里,想象着它是怎样的“清澈与神秘”。

《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就像这条古老的河流一样,带来的既有无限游思,也有无限反思。通过这本书,人们的思绪和情感,随时能触摸到历史的遗憾失落,聚焦于现实的自然生态,凝思于未来的文明走势。

一部至真至善至美的作品,能够润泽被时代泥沙冲洗得凌乱混沌的心灵,关键还在于故事的力量。迟子建将故事讲述者定格为鄂温克部落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在一天的时间内,让记忆倒带百年,说出这个部落的隐秘往事。小说共分为三章,以时间为序,每个章节的主题分别为:清晨、正午、黄昏。这样的清晨、正午、黄昏,既代表着讲述者从早年到暮年的人生轨迹,也寓示着鄂温克族由盛及衰的历史走向。

跟着迟子建的文字行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身心会渐然融入那个由山峦、森林、河流、驯鹿、风雪、篝火、月光、猎人等建构起来的自然世界,会明白世外桃源为什么会成为中国人的千年一梦。真正的世外桃源,绝不是桃花满天红,只有让人长相思的唯美与孤寂,而是像额尔古纳河右岸那样本真自然,是那么神秘,又那么残酷,有美若黎明的时分,也有暗淡绝望的时刻。

一个人终需踏进那条属于自己的精神河流。额尔古纳河从一个孤寂地带走出,成为无数人安放心灵的所在,有各种各样的文化驱动。当然,很多人与之结缘,是因为顶流主播董宇辉的推荐。上次采访董宇辉,他如此感叹说:“在我人生最为焦虑、迷茫和痛苦的时刻,是《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拯救了我。在繁华喧嚣的都市中,我仿佛成了一棵被钢筋水泥所禁锢的树,而这本书则成为了一把灵魂的铁锹,帮我从那冰冷的土壤中掘出,得以呼吸。它带我走进了远方的山和水,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与自由。尽管那些风景我从未亲眼见过,但它们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之中。”

不难看出,《额尔古纳河右岸》和读者之间,能够形成强烈的交互效应,让读者找到一个和自己灵魂对望的入口。事实上,也很少有哪一部文学作品能像《额尔古纳河右岸》那样,轻松地帮助人们打开内心的郁结,找到放松和释然、清醒和自由。好的作品有着深潜的力量,有的时候,甚至并不适合具象表达。对这部作品进行情境再现和思想表达,有时容易显得苍白无力。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就是迟子建的文本和她铺陈的世界已经融为一体,她的笔下柔情与天地大美处于共生共长,任何强行介入的解读和拆分,都会因为自身文字力量够不着,而显得突兀和尴尬。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样无可诉说的孤独与无奈,千古凝重。其实,人世间有太多的心思,未必就适合讲给别人来听。《额尔古纳河右岸》能让人懂得向绵长的河流诉说心事,向静谧的山岚寄托哀愁,远离都市喧嚣到山川幽谷深处,去看月光下起舞的人们,和陌生人在篝火边上载歌载舞,这一切,都是在为时代心灵找到依存空间。

不得不说,对原始信仰的背离,对宇宙奥秘失去敬畏,对他者宁静自由的冒犯,正在让很多人走入狂妄和虚妄,一边陷于迷之自信,一边成为精神囚徒。《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了鄂温克族被迫从森林迁往城镇的尴尬命运,就是在敲响信仰危机的警钟,让人们听到远方传来的文明挽歌,思考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在这部小说中,两代萨满的命运,决绝而悲怆,持续对呵护生命尊严和精神信仰,发出深切的呼唤。

“萨满”一词,被赋予“先知先觉”的意义。当一个人成为萨满,身上就会拥有某种超自然、超现实的力量,能够控制天气、解梦占星、治病救人等等。对大自然充满敬畏的鄂温克人,相信“万物有灵”,相信是自然的神性和灵性能带来生命福祉。萨满跳神,就是践行信仰和表达诉求的方式。

迟子建描写了很多萨满跳神的细节。尼都萨满跳神是为病重的列娜寻魂,从黄昏跳到深夜,最后他温和冷静地说“列娜已经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尼都萨满为生病的驯鹿跳神,从“天刚擦儿黑的时候开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满天”,最后“尼都萨满绝望的哭声让人们意识到,驯鹿在劫难逃了”。尼都萨满作为族长,深爱着曾经失之交臂的达玛拉,终身未娶。即使在达玛拉丈夫去世后,他赠出亲手缝制的华美的羽毛裙子,还是遵从习俗伦理,对心爱的人背影选择默默凝望。如此尊重自然力量和原始信仰,也让神性和人性形成了完美衔接。

“萨满是一座桥,是一条普度众生的船。”妮浩成为萨满之后,每次跳神救他人性命,都要以献祭自己孩子的生命为代价。一边是萨满的使命,一边是母性的慈悲,妮浩用大爱引领着很多人完成救赎。比如,妮浩曾经救活的偷鹿少年,没有辜负她的嘱托,把贝尔娜带回到她的葬礼上。一边对神性充满了敬畏和期盼,一边又坚持捍卫人性的朴素和真实,这部小说既没有掉进“神主宰一切”的绝对化,也没有陷于“人定胜天”的狂妄化。

神性和人性的融合,皆为捍卫生命尊严。这样的信仰是纯粹的,这样的情感是深沉的。让每一个人在自然法则中活出生命的尊严,这是上苍对人类最大的馈赠。

《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了大量的生死故事,但,从来都没有渲染死亡的哀伤悲戚,而是平静地接受生命的逝去,欣喜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通过展现生命轮回和精神传承,表达乐观朴素的生死观。哀而不作,喜而不躁,生命如此从容,如此静美,令人动容,发人深思。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过一生。达玛拉美丽、勤劳、善良,代表着鄂温克族人的传统之美;伊芙琳因爱生恨,灵魂扭曲,恶意膨胀,但最终还是被善良感化,选择和解,完成救赎;伊莲娜辗转于山林与城市之间,挣扎于传统和现代的交错中,在迷茫与困惑中找不到自我,让生命消失于激流之中,这是文明冲突的代价。

“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传统和现代、野蛮和文明在时代洪流中不断碰撞,形成很多错位。向大自然索取掠夺太多,对原始信仰不停冒犯,可能会带来宏大叙事下的现代荣耀,但,就像站在人性立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不值得的,站在文明的立场上,让曾经与蓝天大地相依相亲的某些族群消失,一定也不正当。鄂温克族从额尔古纳河右岸离场,就是文明的伤痛。

光明有时在低头的一瞬,那是因为有人在暗角点燃了烛火;文明总是立于尊重的底座,是因为自然规则深藏着永恒的力量;人类沿着河流繁衍生息,不只是因为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更是因为在此岸能听到彼此的呼喊。

没有什么比尊重自然更值得信赖。岁月深处,总有一条河流流淌着文明的挽歌。

来源: 新重庆-重庆日报  
编辑: 刘一叶   主编:聂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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