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最后的“南侨机工”
2025-05-09 07:14
▲蒋印生与受阅官兵合影
80多年前,当中华民族抗击日寇的烽火燃遍大江南北时,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群体——“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简称南侨机工),他们放弃优渥的生活,从东南亚各地奔赴滇缅公路,把抗战军用物资抢运回国,为全民族抗战奉献出自己的热血与生命。
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笔者采访了全球最后一位离世的南侨机工蒋印生的家人,发掘出许多南侨机工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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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祖国去!坚决不当亡国奴!”
2015年9月3日,北京,举世瞩目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拉开帷幕。88岁老人蒋印生与众多抗战老兵一道,乘坐敞篷车,在礼宾方队护卫下参加盛典,这位曾经的南洋富家子弟思绪万千、老泪纵横。
1927年农历八月十八日,蒋印生出生在印度第二大城市加尔各答,祖籍是中国湖北的天门市。蒋家经济宽裕,9岁时他跟着哥哥学会了开车。“虽然你生在印度,但你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幼年时,父母的教诲让他印象深刻。父亲经常说:“祖国不强盛,我们这些海外华侨再有钱,别人也是瞧不起,也是要受气受欺负的!”
1939年的某天,印度加尔各答各种华文报纸刊发了南洋华侨总会会长陈嘉庚向全体华侨发出的紧急通知,要招募大量的军车驾驶和修理人员。于是,他瞒着家人,悄悄与4名同学前往华侨筹赈总会,报名应征汽车驾驶人员。工作人员看到身高只有1.6米、还面带几分奶气的蒋印生,便犯起了难。只有13岁的蒋印生只好谎称自己16岁了,为了打消对方顾虑,蒋印生灵机一动,跑到旁边一辆轿车上,熟练地发动了汽车,一连贯丝滑完美地操作,让工作人员伸出了大拇指,随后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从此,他成为当年最年轻的南侨机工。
蒋印生知道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他远渡重洋、投身硝烟战场。于是悄悄回家,带上两件换洗衣服、一张全家福照片和一台相机,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出了门。
1939年8月的一天深夜,随着一艘远洋货轮长长的汽笛声,蒋印生与他的4名同伴终于踏上了归国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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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祖国的方向前进
蒋印生父亲知道消息后,立即追到码头,但远洋巨轮早已驶出天际线,蒋老先生老泪纵横。
这一别就是42年!
当时,因中国沿海各口岸被日军封锁,蒋印生一行辗转越南,最后抵达云南昆明。当他们踏上祖国土地那一刻,从未有过的亲近感油然而生,满大街的人们向他们伸出大拇指,送去掌声和笑容。若干年后得知,南侨机工团共有九批、3200人回国参加抗战,蒋印生他们一百多人是最后一批回国参战的。
蒋印生他们很快投入到一个月的山地驾驶集中培训。当年滇缅运输线上,有17个汽车运输大队、3000多辆汽车,其中绝大部分是美国产的道奇和雪佛兰等重型卡车,这与过去他在印度街头驾车兜风,完全是天壤之别。但蒋印生天资聪慧,很快就能熟练驾驶。教官见他如此熟练,立马让他当起了教练,训练其他新手。
一个月的集训后,蒋印生他们这第九批南侨机工很快投入到血肉横飞、险象迭生的滇缅公路运输上。
缅甸的腊戍骄阳似火,在军需物资集结场上,武器弹药、汽油桶及各种军用物资堆积如山,一排排崭新的道奇重型卡车,因再没有返回的南侨机工,寂寞而无奈地等待着它的主人。过了很久,蒋印生才知道,前8批南侨机工因日机的疯狂轰炸扫射、沿途的不断车祸,以及肆虐的疟疾,已牺牲了很大一部分。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驾驶室,向着祖国的方向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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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处处埋忠骨
道奇重型卡车装上两吨以上货物,方向盘就十分沉重,这对蒋印生这个娃娃兵来说十分困难,双手很快磨出了老茧。这还不算什么,13岁的他坐在驾驶室根本看不到前方。于是,他找来两块厚厚的垫子,一个当坐垫,一个当靠垫,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第一次驾车踏上滇缅公路,蒋印生首次见到了如此血腥残酷的场景:公路沿途常看到被日机炸得支离破碎的人体器官;公路上鲜红的血液与早已凝固成黑色的胶体混杂在一起,不一会儿便被卡车卷起的阵阵尘土所淹没……过惯了富家生活的蒋印生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忍不住呕吐,连续几天吃不下饭。吃不下饭,怎么有力气开动重型卡车。无奈之下,他只有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吃。吃了吐、吐了又吃,直到后来不吐为止!
除了血腥残酷的场面,南侨机工们还要面对更加恶劣的自然环境。滇缅公路是临时抢建的简易公路,路宽3米多,晴天满天尘土,雨天遍地泥泞,驾驶员每周都要吃猪血来清理肺部,不然根本没有力气和精神驾驶。中国境内近千公里路程,不是悬崖与峭壁,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与险滩,需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横断山脉,以及高黎贡山等6座陡峭大山,跨越怒江、澜沧江等5条奔腾汹涌的大江大河。
3米多宽的单车道,经常外轮悬空,“挂”在悬崖上通过。一不小心,掉下悬崖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如果遇到雨季,公路塌方是家常便饭,经常是边修路、边通过,又塌方、又前行。南侨机工们在运输途中经常是断粮断炊,蒋印生他们曾创下一个咸鸭蛋吃了一个月的纪录。
“长下坡、急转弯是滇缅公路的特色,许多没有行车经验的驾驶员操作不当,轻者翻车,重则冲进滚滚怒江。后来,我们长下坡就很少踩刹车,采用挂低速挡前进,防止刹车片烧坏,在关键时刻保命保车。”蒋印生生前多次谈起此事。
除了恶劣自然环境,恣意横行的疟疾也夺走了许多南侨机工的性命,能够幸免于难者寥寥无几。
滇缅公路通车不到半年,便遭日军飞机狂轰滥炸,企图切断这条唯一的抗战输血线。而且,日机专挑车队的头车下手,头车被炸,整个车队就摆在公路上,只能任意被其扫射。当时的中国没有强大防空力量,近1000公里的运输线,成为日机肆意妄为的屠杀场。但这一切并没有吓倒英勇无畏的南侨机工们,他们用血肉之躯,勇敢与日机周旋抗争,把一车又一车军需物资送回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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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写南侨机工家国情怀
1942年5月,滇缅公路被日军彻底切断,蒋印生只好留在美国人在云南开设的救济总署当驾驶员,直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抗战胜利,赶跑了日本侵略者,南侨机工的神圣使命也宣告结束,有的返回了自己家园,而蒋印生却留了下来,他想多看看自己的祖国、看看一个强大的祖国崛起,并再次为他出力加油!而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后来,在国民党军担任驾驶员的蒋印生随军起义,于1950年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十七团一连任班长。川藏公路通车后,蒋印生再次续写南洋机工的家国情怀,与战友们一道在雪域高原和千里冰封的川藏线上,续写汽车兵的传奇故事。在部队期间,蒋印生曾多次荣立一、二、三等功,还荣获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万里行车安全奖章”、西藏军区授予的“军旗前照相”殊荣。1958年,蒋印生转业到地方后,大客车一开就是20多年,还获得“国家特级驾驶员”称号。
20世纪60年代初,蒋印生远在印度的母亲,时刻没有忘记回国的儿子,特意托一位来云南的朋友帮忙寻找蒋印生。可能是老天眷顾,这位朋友十分幸运地找到了蒋印生。从此,蒋印生与印度的父母有了书信往来。父母还曾寄来机票和美元,让他回印度看看,但被蒋印生退回。
经过20多年的不断申请,1979年,蒋印生终于实现了多年的理想——加入中国共产党。也就在这年的某一天,蒋印生接到母亲的来信,然后一人躲在屋里号啕大哭。原来,他的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世。
少年出走半生,归来已是两鬓斑白。1979年12月底,阔别父母40年的蒋印生,再次踏上出生的土地。当他回到家门时,“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前,像丢失多年的孩子回到母亲身边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声痛哭,一步一步跪向八旬母亲。白发苍苍的母亲用颤颤巍巍的手,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出:“我的印生儿啊。”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母子俩抱头痛哭。母亲知道儿子愧对家人,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祖国千千万万的母亲与家庭……
母亲劝儿子留在印度,但蒋印生耐心告诉母亲:“妈妈,我得回中国去,我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那里有很多战友为祖国献出了生命,我要去守护他们、守护那片战友们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土地。”
在中华民族最危急的时刻,有拿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战士,也有手握方向盘“向鬼子身上碾去”的战士,他们就是南侨机工这个特殊的群体。如今,在云南昆明西山公园内,矗立着一座“南洋华侨机工抗日纪念碑”,底座镌刻着“赤子功勋”四个大字,这是对蒋印生他们这群爱国华侨青年的最佳褒奖。
2022年10月29日上午8时4分,最后一位南侨机工蒋印生在重庆市永川区去世,享年96岁。国内许多新闻媒体作了报道,标题多为“世上再无南侨机工”等字样。作为一个群体,南侨机工虽离我们而去,但他们的家国情怀和舍生忘死的爱国主义精神,永远没有离我们而去!
(陈利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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