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联合国贸法会在维也纳总部举办“从重庆到阿克拉”庆祝活动，庆祝《可转让货物单证公约》通过。中国常驻维也纳联合国办事处代表李松大使在招待会上明确指出：“这份公约的构想，始于重庆。”

而这，已是重庆十年内第二次改写延续数十年的国际物流规则——早在2014年，重庆就推动废除了铁路合作组织执行近70年的“禁邮令”，允许运邮的新规则于2015年7月1日正式生效。

一座不靠海、不沿边的内陆城市，凭什么能两次改写国际贸易规则？

▲11月27日，沙坪坝区团结村重庆铁路集装箱中心站，一辆货运班列到达车站。特约摄影 孙凯芳

三赴波兰：一道“铁门槛”如何被撬开

话要从头说起。2014年春天，中欧班列起步初期，重庆遇到一道难题。

当年，重庆获批跨境电商试点，计划与中国邮政合作，利用“渝新欧”班列大批量运输国际邮件。但是，按照铁路合作组织1956年制定的《国际铁路货物联运协定》，国际铁路联运只承接货物运输，禁止信件、邮包等邮政品类通过铁路跨境流转。这条执行了近70年的规定，成了横在中欧班列面前的“铁门槛”。

2014年4月，重庆市政府向国家铁路局发函，恳请支持突破这一制度性障碍。但铁路合作组织总部远在波兰华沙，是27个国家组成的政府间国际组织，按常理应由国家层面出面交涉，短期内很难有进展。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2014年5月，重庆市政府在德国杜塞尔多夫设立驻欧洲联络处，这是重庆政府部门在海外设立的第一个窗口。受命组建联络处的，是重庆市经信委驻欧洲联络处原处长李淑秋，她曾于1994年至1998年在中国驻外使馆经商处担任二等秘书，有与国际组织打交道的丰富经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萌生：能否绕过层层程序，直接找到铁路合作组织总部当面沟通？

2014年5月19日，李淑秋第一次踏上波兰土地。四处打听铁路合作组织的地址，中国驻波兰使馆经商处、中国银行波兰分行等中资机构很少与这个国际组织打交道，直到临离开波兰时才打听到地址。找到那栋不起眼的小洋楼，矩形机构牌子挂在门口墙上并不显眼。敲开紧闭的大门，她见到了中方代表、铁路合作组织副主席王勇平。

王勇平当时对重庆的运邮诉求并不知情，国内相关部门的申请还未转达到这里。李淑秋抓住机会，详细介绍了中欧班列渝新欧的情况和重庆的迫切需求。因时间有限，双方交换了邮箱，虽然第一次会面没有结果，但有了联系方式，就有了持续沟通的可能。

此后不到一个月，李淑秋又两次专程从德国杜塞尔多夫赴波兰华沙。为准备首趟从波兰开往重庆的612回程班列在罗兹地区库特诺车站发车，6月9日她再次登门拜访王勇平。这次准备更充分，带上渝新欧线路图等相关资料，向王勇平详细介绍了渝新欧进展，讲述最早开拓中欧班列的故事。两人一起吃了顿中餐，成了朋友，重庆方面恳请王勇平在铁路合作组织内部会议上提出此事，做好成员国的思想工作。

▲2014年6月9日，重庆驻欧洲联络处处长李淑秋在波兰华沙与铁路合作组织副主席王勇平及助手合影。受访者供图

2014年9月12日上午，铁路合作组织委员会召开会议，专门讨论国际邮政专用品运输问题。王勇平以副主席身份在会上发言，得到各国代表认可，哈萨克斯坦代表也表示支持中国的提议。会后，王勇平告诉重庆方面：新版《国际货协》已删除禁止运输邮政专用品的条文，将于2015年7月1日正式生效。

一条执行了近70年、横跨亚欧大陆的“禁邮令”，就此废除。如今，从德国网购的包裹，坐火车十几天就能到重庆，比海运快一个多月。这次成功极大增强了重庆在国际合作中改变规则、制定规则的信心。

从零到一：让铁路运单变成“真金白银”

废除运邮禁令的成功，让重庆看到了更大的可能性。但运邮只是解决了“能不能运”的问题，更深层的障碍还未破除——内陆城市的企业用火车运货，始终面临融资难、结算难的困境。2016年，重庆将目光投向了更难突破的领域——铁路提单。

在国际贸易中，提单是货物所有权的凭证，可以拿到银行抵押贷款、结算货款。但这项权利几百年来只属于海运，内陆城市的企业用火车运货，拿着铁路运单去银行，银行不认账。企业要么先付全款再等货，资金压力大；要么等货到了再付款，供应商不愿意，钱货两头都得承担风险。这是内陆地区在国际贸易中长期“受制于人”的根源。

重庆决心打破这一僵局。依托国际物流枢纽园区，重庆开始探索：一边对接海外有分支机构的中资银行，推动其认可铁路提单的资金结算效力，打消企业资金安全顾虑；一边联动中外运等运输企业，建立货物安全保障机制，破解物权属性缺失的痛点。

用什么货物来测试？重庆选择了汽车——不易损坏、保值性强且销售渠道成熟，即便出现问题银行也便于处置。2017年12月22日，全球首单以“铁路提单国际信用证”结算的德国进口汽车抵达重庆铁路口岸。这意味着，重庆的进口商可以凭一张铁路运单从银行获得贷款，等货到了再付款，资金周转加快，风险大幅降低。

2018年3月23日，12台平行进口车以铁路提单信用证方式抵达重庆，实现铁路提单首次批量化应用。同年7月，两台平行进口车搭乘西部陆海新通道铁海联运班列抵达，重庆的探索成功从“铁路提单”拓展至“多式联运提单”，为跨运输方式的单证物权化提供了实践样本。

重庆的探索引起了国际关注。2019年12月，商务部与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在重庆联合主办“国际贸易中的铁路运单使用及未来法律框架高级别研讨会”，重庆成为国际立法探索的重要平台。

“重庆不仅是最早开展铁路运输单证物权化探索的城市，也是最早对铁路提单效力作出司法裁判、最早承办联合国贸法会专题会议的城市。”重庆市政府口岸物流办主任杨琳说。

从重庆经验到全球规则

重庆的实践成果，最终上升为全球遵循的国际规则。基于重庆在铁路提单、多式联运提单方面的成功经验，中国于2019年向联合国贸法会提出立法建议。

经过六年推进，美国纽约时间2025年12月15日，第80届联合国大会审议通过《可转让货物单证公约》。这份公约破解了铁路运单等跨境运输单证的物权效力难题，为全球运输单证融资交易筑牢法治保障。今后，全球企业用火车、公路运货，也能像海运一样方便地融资、结算。

在推动国际立法的同时，重庆的本地实践从未停歇，探索的步伐反而加快了。重庆逐步形成“一次委托、一单到底、一次保险、一箱到底、一次结算”的“一单制”多式联运提单，并于2022年推出数字提单，企业在线就能完成签发、流转、融资、结算全流程。

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11月底，重庆累计签发“一单制”提单超4.6万单，其中数字提单占比从2023年的约10%提升至约37%；同年1至11月，多式联运“一单制”提单签发量达18377单，同比增长38.2%，货值约229.5亿元，同比激增4.2倍；数字提单签发6891单，同比增长67.9%，成为拉动贸易增长的新引擎。

2025年12月中旬，重庆出台《加快推进西部陆海新通道“一单制”数字提单应用若干措施（试行）》，从强化数字提单平台建设管理、完善数字提单标准规范、拓展数字提单综合服务功能、加强数字提单推广应用四大方面，提出17条具体举措。“一单制”融资合作银行从6家增至11家，累计融资金额近10亿元。

从2014年推动废除运邮禁令，到2024年推动联合国新公约通过，重庆用十年时间两次改写国际物流规则。这座内陆城市凭借的，是敢为人先的勇气、持之以恒的韧劲，以及将实践经验上升为制度规则的能力。重庆的探索为全球贸易治理贡献了“中国智慧”，也证明了内陆地区同样能成为国际规则的制定者和引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