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报记者一线蹲点|荣昌非遗“三问”:市场、传承与平台——探寻一座千年古城如何让非遗“活”在当下

新重庆-重庆日报原创 记者 彭瑜 刘冲

2025-07-14 21:25

核心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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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陶、一匹布、一把扇,千年荣昌的繁荣密码深藏于此。拥有232项非遗保护名录(其中国家级3项、市级23项)的荣昌区,是重庆非遗保护的“高地”。

然而,非遗如何避免成为“博物馆里的标本”?如何让古老技艺在新时代焕发活力?

党报记者一线蹲点发现,荣昌正以“市场突围”激活非遗生命力,以“年轻面孔”接续传承薪火,以“平台赋能”打通营销经脉,探索出一条“非遗体验之城”的活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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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重重砸在刘荣禄抢救回来的百年织机木轴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6月24日,荣昌盘龙镇,大雨突袭。51岁的刘荣禄跳下车,和家人冒雨冲向院子,争分夺秒地抢收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老伙计——10年间,他耗资近50万元,从乡亲们准备当柴烧的废弃堆里,硬生生“抢”回500多台承载着荣昌夏布记忆的老织机。

▲刘荣禄与巴蜀织机陈列馆。记者 梅耀 摄

“这是客家人扎根荣昌的‘根’!”抚摸着木轴上被麻线磨出半厘米深的凹槽,刘荣禄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如同触摸父亲脸上的皱纹。他梦想建一座“巴蜀织机陈列馆”,让夏布技艺与移民精神代代相传。

刘荣禄守护的“根”,是荣昌三张国家级非遗“名片”之一——荣昌夏布。荣昌区拥有包括荣昌夏布、荣昌陶、荣昌折扇在内的232项非遗,构成了这座自唐乾元元年建县以来、拥有1267年历史的“非遗富矿”的璀璨底色。

然而,“富矿”如何转化为“活泉”?如何让非遗不只停留在名录上,更能“活”在当下、火在市场、传于后世?带着这些追问,记者深入荣昌,展开蹲点调查。

市场之问:

古老非遗如何叩开现代需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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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刘荣禄那间弥漫着陈旧木料与干燥麻线气息的临时陈列馆大门,数百架老织机如同沉默的士兵,无声诉说着夏布的辉煌与沧桑。它们身上的斑驳,是岁月刻下的年轮。

▲工人正在织夏布。记者 梅耀 摄

“收藏是为了留住根。但真要让夏布这非遗‘活’下去,还得靠它在当下扎下根、开出花。”刘荣禄的目光,投向了荣昌夏布真正的“破局者”——黄良谓、黄秀英父女。

在夏布小镇,记者见到了这对传奇父女。提起夏布,年逾古稀的黄良谓眼中瞬间燃起光亮。

“1987年呐!”他拍了下大腿,记忆鲜活。“在茶馆听说香港客商高价收好夏布,我背上两匹最好的货,直奔深圳!”那次“背布闯深”硬是叩开了港台地区和日韩的大门,荣昌夏布机器“遍地开花”,“夏布大王”名号响彻一时。“发一车皮夏布出去,就是七十多万美金!”

仓库堆满财富,机器昼夜不息。然而,命运的巨浪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中无情拍来。“看着仓库里的布一天天‘缩水’,出口的货又被退回来……”黄良谓的声音低了下去,眉宇间刻着当年的沉重。市场急剧萎缩,夏布产业几近凋零,古老技艺滑向失传边缘。

“那一夜,父亲头发全白了。”女儿黄秀英接过话茬,平静的语气下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正是父亲的白发,刺痛了她的心。她毅然辞去重庆主城安稳的国企外贸工作,回到家乡,接过了濒临破产的夏布厂。

“非遗不适应时代,就会失去呼吸,失去心跳。”黄秀英的眼神锐利而清醒。

她的“双管齐下”战略清晰:一手抓“里子”——革新工艺:引进国外先进脱胶、印染技术,探索新原料,将工厂集中生产转为“村级分散生产+订单式销售”,既保质量又降成本;一手抓“面子”——开拓市场:稳住海外基本盘后,全力“破墙”,潜心研发契合国内需求的产品。

走进黄秀英在夏布小镇的门店,仿佛进入夏布新生的世界:轻盈飘逸的夏布服饰、古朴雅致的夏布折扇、意境深远的夏布画、精巧可爱的夏布香包……更令人惊叹的是,融合了新工艺、新设计的夏布口罩,因其天然抑菌、透气舒适的特性,不仅畅销国内,更获得了欧盟CE认证,成功打入国际市场。

这些“老布”新生品,不仅俘获了普通消费者,还登入北京人民大会堂和全国两会的庄严会场。

▲陈列馆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织机。记者 梅耀 摄

市场是最好的试金石。沉寂的《夏布神歌》再次悠悠唱响时,荣昌夏布已华丽转身。夏布画、夏布床单、夏布棉袜、夏布灯饰……产品种类达数百种,年产值稳稳站上20亿元台阶。那些深深刻在木轴上的凹痕,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续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轮。

传承之问:

年轻血液如何接续千年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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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荣昌陶宝古街的青石板上。

“唰!”一声脆响,“李记扇庄”店主李道良手腕轻抖,一把素雅的折扇应声打开。“您瞧,这扇子得顺时针开,讲究个‘一帆风顺’!”这位来自河南的汉子,随即模仿起文人、武夫、少女、媒婆摇扇的姿态,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游客爆笑连连,手机镜头闪成一片。

▲李道良叫卖荣昌折扇的同时,还要宣讲折扇文化。 记者 彭瑜 摄

谁能想到,这位把荣昌折扇“玩”出花样的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19年前还是个与机械打交道的“门外汉”?2005年随妻子来荣昌帮岳父做扇子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这方寸竹骨纸绢的世界。

“过去只会埋头做,哪懂抬头看市场?”39岁的李道良坦言。去年初,有领导点醒了他:“光有好手艺不行,还得知道人家为啥掏钱!”

说干就干,“李记扇庄”成为李道良面向市场的“实验室”。他敏锐捕捉游客的每一声惊叹、每一次询问。“客人喜欢小巧的、能当礼物的、有荣昌特色的……”于是,融合荣昌三宝(夏布、折扇、陶)的小摆件、便于携带的迷你挂扇诞生,意外成了“流量担当”。

刚过去的第二季度,李记扇庄高档扇卖出50把,中档扇走量3000把,低档扇售出上万把!古老技艺与现代需求成功“握手”。

“非遗源于生活,活于创新,盛于市场。非遗要活下去、传下去,就得‘活’在当下!”荣昌区文旅委副主任张志秀一语道破关键。她强调,传承人是非遗的“活载体”,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命脉,“既要守住‘匠心’,更要学会读懂市场、运营自己。”

这份紧迫感,源于荣昌曾经的切肤之痛。曾与苏杭折扇齐名、号称“天下一绝”的荣昌折扇,在电扇、空调普及后一度陷入低谷。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陈子福曾目睹徒弟们无奈转行,传承青黄不接。

黄良谓父女的坚守,李道良的探索,让荣昌深刻意识到:留住人,特别是年轻人,才是非遗活化的关键密码!

政策精准发力。去年,《加快集聚荣昌国家级非遗人才十条措施(试行)》出台,真金白银鼓励高校毕业生、各地非遗人才来荣研学陶、布、扇三大瑰宝,支持他们在古镇景区开设工作室。今年6月,新一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获认定,全区各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已达1100名(国家级6名,市级45名),一个可喜趋势是:50岁以下传承人比例显著提升!

▲刘山金正在制作荣昌铺盖面。记者 梅耀 摄

这股“年轻化”的活力,在另一处烟火气十足的现场同样澎湃。走进荣昌城区富安北路的“面山锅荣昌铺盖面”旗舰店,热浪裹挟着面香扑面而来。店主刘山金操着浓浓的客家腔热情招呼:“我们在外地经营多年,今年4月才回荣昌开店,6月就评上了区级代表性传承人,可得把这老祖宗的手艺发扬好!”

这位极具经营头脑的“80后”,不仅创立品牌,更编写了《荣昌铺盖面制作技术教材》,培训学员200多人,发展加盟店66家,让一碗面承载的非遗技艺香飘四方。

“深挖、保护、传承老祖宗的好东西,让它们在今天焕发新生机,我们年轻的荣昌人,义不容辞!”刘山金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他摔打在案板上的面团,充满生机。

▲刘山金的面馆里,荣昌铺盖面是招牌菜。记者 梅耀 摄

在荣昌,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正用匠心与创新,为千年非遗注入澎湃的青春力量。

平台之问:

流量密码如何赋能非遗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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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箍住旋转的泥团,大拇指沉稳压下泥顶中心……距离李记扇庄不远处的吉芬窑里,75岁的刘吉芬正专注地手把手教学。他的两位新徒弟是聋人。老人粗糙的手掌覆在徒弟的手背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道与技巧。

刘吉芬,荣昌陶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荣昌陶,中国四大名陶之一,以其“红如枣、薄如纸、声如磬、亮如镜”享誉千年。13岁便与泥巴打交道的他,最引以为傲的是打破了家族技艺“传内不传外”的旧规。

“陶艺是我的生命,我要将荣昌陶的火种代代相传。”六十余载倾囊相授,260名徒弟已成行业骨干,其中30人跻身省市级大师行列。“多亏了有了安陶小镇。”老人环顾窑内,感慨道:“我们这些陶艺人,才算真正有了落脚扎根的家。”

安陶小镇,正是荣昌打造“非遗+旅游”融合的平台典范。这个国家4A级景区,是荣昌陶艺的“家”与“舞台”。漫步其中,陶宝古街与千年古驿道交织,145家陶艺工作室鳞次栉比,229名非遗传承人在此深耕。游客或驻足工作室亲手体验选泥、揉泥、拉坯;或流连于荣昌陶博物馆,在4000余件从汉代至今的陶器珍品前感受时光淬炼。去年,77.05万游客在此流连。

平台搭好了,如何引来流量、留住人气、促成转化?传承人们各显神通。

“游客不一定就是顾客,当下得主动引流!”在另一间工作室,记者撞见了“90后”传承人吕继成。镜头前,这位经济学出身的刘吉芬徒弟正侃侃而谈。他巧妙将擅长的书法、篆刻融入陶刻,成为“荣昌陶陶刻书法技艺”的代表。

直播架上的手机亮着,“粉丝虽然才4000多,但黏性高,看中作品直接线上找我下单,单月陶器销量能翻倍!”吕继成深谙,非遗要活,传承人必须“眼里有技艺,心中有市场”。

创新求变,是平台赋予的机遇。川美毕业的管永双、李云杉夫妇扎根安陶小镇近十年。他们在器型、釉色上大胆突破,尤其对汉代草木灰釉进行创新,研发出独特的“植物灰釉”系列,作品《痕》入选首届中国四大名陶展。

▲管永双、李云杉夫妇扎根安陶小镇近十年,研发出独特的“植物灰釉”系列,作品《痕》入选首届中国四大名陶展。受访者供图

“传承人关键看两点:技艺是否真传下去了,生存得好不好。”管永双坦言,创新必须找到方向,“符合当下审美,满足人们需求,否则就会被淘汰。”对于触网,他看得很透:“线上线下早分不开了,都是靠好作品积累真朋友。”

平台的价值,还在于为未来播种。去年11月,海亮集团入驻安陶小镇,着力打造重庆市非遗研学旅行示范基地。记者探访时,基地内自主研发的“窑火千年”等七大主题特色课程以及100余门综合性实践教育课程,正吸引着青少年们亲手体验陶艺的魅力。不到1年时间,已有2.3万颗非遗的“种子”在此播下。

“这套‘平台+传承+体验’的组合拳,成效看得见。”安陶小镇负责人展示成绩单:自2018年开街以来,累计接待游客超过400万人次,总旅游收入突破20亿元。荣昌陶、夏布、折扇等非遗产品,借力平台流量,销路更广、品牌更响。

▲夏布小镇游客如织。受访者供图

“金竹山,瓦子滩,十里河床陶片片,窑火烧亮半边天……”夕阳西下,记者离开小镇。不远处海亮营地的方向,飘来古老的民谣。吉芬窑里,刘吉芬仍在耐心地引导着聋哑徒弟的手,旋转的陶泥在无声中传递着千年技艺的温度。

那旋律,如同千年不熄的窑火,也如同刘荣禄抚摸织机凹痕的指尖,在荣昌大地上,诉说着非遗从“活下来”到“火起来”的生动实践,照亮着一条传统与现代交融、保护与发展并重的“非遗体验之城”之路。

来源: 新重庆-重庆日报  
编辑: 邱春   审核: 邹密 主编:郭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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