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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8-09-23 06:37:00 | 编辑:李平

杨柳

我是在月圆之前回到酉阳老家那古老的寨上的。

我对母亲说,我是来找寻月亮的。这些年气喘吁吁,碌碌无为,却把月亮弄丢了。

我回到寨上的时候,寨子里那棵四百年的桂花开了,巨大的树冠覆满金色的花朵,像一团火烧云落到了寨上。庄稼都收了,一粒粒晒干,归了仓。仓廪实,畜渐肥。这是平静安详的日子,天高气朗,恰好桂花开了。这是最盛大的开花,奢华之至,又朴素之至,是寨子里最隆重的抒情。

许多远行的人也在月圆之前回到了寨上。

他们从四面八方山长水远地赶回来,也是回来找寻月亮的,回来让桂花的香气浸润肺腑的,回来与父母儿女团圆的,还是回来“吃新”庆丰收的。

“吃新”是老家的风俗,新豆磨了豆腐,新米打了糍粑,新苞谷酿了酒,新芝麻新核桃浸了新蜜烤了饼。这一年的收获都呈上了,先是献祭祖先,让祖先都知道今年风调雨顺,仓满畜肥,诸事顺遂,一家老少才围桌坐下,吃起新来。新粮真香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这真是欣喜又圆满的一餐。

吃过新,太阳还没落山,家家吊脚楼的檐柱上就挂上了灯。这是故乡迎接月亮的方式,月亮照临大地的时候,会看见这户人家在跟她打招呼呢。在寨子里,人与天地神灵的对话各有方式。与祖先对话用角号,与月亮对话则用明灯。天上月正圆,人间灯火旺。灯旺,人也旺呢。

在农历八月的乡村等待月圆像是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年又一年,寨子里的人都坐在桂花树旁的晒坝上,看日头从西山落下,看鸟雀叽叽喳喳归了巢。暮色还未降下,月亮就从东山上庄严上升,澄明,清朗。它刚刚洒在地上的光辉,还是浅金色的。一寨人坐在月亮地里,身上披着浅金色的光辉,像一幅油画。

月亮渐渐升高,水一样的月光渗着桂花的香气,人浸在这样的月亮里,心又湿又软,话就忍不住多了起来,话题也差不多都是述古、颂祖、告今,祖上迁徙的艰辛、立家的功德之类。

末了,照例是老祖父或者老祖母指着月亮告诉孙子:月亮是个圆圈,圆圈里有棵桂花树。一个人抡着一柄斧子,日夜不停地砍树。他得把树砍倒,才能从月亮里走出来,回到人间。但那树很神奇,斧一离树,刀口就愈合了。那个人只得无休无止地砍下去,而桂花树也一直地完好如初。

小时候听这故事,觉得好玩。许多事物此消彼涨,消涨抵消,这世界就永恒了吧。而寨上这棵桂花树,四百年来,从没人朝它动一斧子。它的树干不停地长粗,树冠不停地伸张,巨大的树影遮盖了半片晒坝,宽阔的香气淹没了整个寨子,又蔓延到寨子外。

月光,以及月光下的故事,是我幼年至青年时代生活的一部分。太阳主生长,月亮主思量。那些年,人白日里顶着日头在土地上辛劳,月圆时就会来到月亮下,那些都是心里有梦的人——刚许下亲的闺女,刚怀上孕的母亲,刚揣了银币的男人。月亮不开口,只是亲人一样照着他们。他们也不开口,在月亮下,把要嫁的男子想了一遍又一遍;把要生养的儿女想了一遍又一遍;把银币会带来的事物想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一些没来到月亮地的人。他们在有月亮的夜里,呆在屋子里。但月亮听见了。月亮听见一个婴孩啼哭着来到人世;月亮听到孩童在梦呓里生长;月亮还听到老人在辗转反侧中渐渐老去。

月亮还听到一些人内心里萌生出种子。

正是这些心里有种子的人,他们后来也来到月亮地里,反反复复地问,反反复复地想。日后,他们陆陆续续在有月亮的夜晚上了路。月亮不说话,亲人一样陪着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们赶到车站,码头,这时天色已明,月亮才退了身。

一个人为了远方的月亮远走异乡,他在异乡的夜晚张望了又张望,异乡的月亮和故乡的,是一样的吗?

我们在月圆之夜回到寨上。

我们是来找寻失去的月亮的。我们坐在寨子中央的晒坝上,肺腑里浸润着桂花的香气,身上披着月光。

在这月色温柔无声的浸润下,再劳苦的身体也松弛下来了,再粗粝的心肠也柔软下来了,再苍凉的情感也温暖过来了。

我们的疲惫的灵魂重新得到了月光的喂养。

我的母亲指着月亮告诉我,有一个人在月亮里砍一棵桂树,他砍倒了桂树,才能走出月亮,回到人间。但桂树很神奇,斧一离树,刀口就愈合了。他只得无休无止地砍下去。

所以桂树一直在月亮里,月亮一直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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