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安顿万物的日子。在酉阳，过年节有一种格外的敬重感和仪式感。

除夕，天还未黑下来，一家老少沐浴更衣，小孩子穿得簇新，跃跃欲试、箭在弦上的样子。

老人带着孙子，一人一把柴刀，出门给果树放水。

竹林边，菜地旁，屋坎下，院坝里，长着桃、李、杏、梨、核桃等各种树。黄昏里，这些树枝条简素，树影静默。树干上，晶莹的树汁从表皮的皲裂处渗出来，斑斑驳驳淌了满树。老人抬手摩挲着树的枝干，细看，枝头密密地长出米粒样的蓓蕾，蕾尖粉色，像是要乍开的样子。老人肯定地说：“又是一个好年头！”

老人挥起刀，在树皮上砍下一道刀口，树的汁液顺着刀口溢出来，缓缓下淌。孙子心疼了，问道：“爷爷，树会疼的，树疼了就不结果子了。”

老人呵呵一笑，告诉孙子这自然的秘密：“这树啊，根深扎在土里，把土里的养分吸拢来，顺着树干爬到树梢，喂枝叶。我们给果树放水啊，就是砍断一些树皮，限制养分溜掉，让枝叶吃得多吃得饱，给我们结又多又大的果子。”

孙子明白了，他最爱吃桃，就嚷着要给桃树放水，小小的手挥起镰刀，在歪脖子桃树上砍了一道小口，告诉老人：“我砍得轻，不伤着树干，桃树不疼。”

老人连连点头称是。这些树，在即将到来的三月，会满树繁花，花落叶生，冒出青豆样的果子，密密匝匝挤满树丫，几场好雨下过，几场好风吹过，几场好日头晒过，果子次第圆熟，红红黄黄吊弯枝丫。想到这里，老人跟孙子仿佛已经闻到甜熟的果香了。

今年好运，风调雨顺，仓满畜肥，家人健康，诸事顺遂。大年之夜，得感恩。对着一棵老树，一块巨石，一口井，一段老石墙，甚至一只背篓，他们祈祷，祝福，感恩。

家中的成年男子带着香烛纸钱和酒菜，来到村口，仰天闭目，双手合揖，仰天一拜，礼毕，男子端起酒杯，朝天擎起，轻轻一顿，将杯中酒朝天一泼，默默伫立，仰望苍天。薄暮初降，天地静谧，烟霭袅然，余香飘荡。人人敛声静气，态度俨然，怀着敬畏与感恩，正是这些繁文縟节，承接了人心的寄托，让这个节日“有形”起来，以物的方式，与人相互呼应，相互安慰。

大人、小孩、祖先、果树，都已安顿好，接下来，就该安顿牲口了。男人将稻谷、糯谷、黄豆、赤豆、胡豆、绿豆、大麦、燕麦、玉米、高粱，在大灶上炒熟，五谷的焦香弥漫开来。男人端着炒香的粮食，来到牛棚边。牛棚里干燥温暖，老牛扑哧扑哧地嚼着芬芳的玉米壳，牛铃叮叮当当地响。男人将装粮食的竹箕放在栏杆上，抚摸老牛的脸颊，老牛侧过头来，用柔软的唇轻轻触碰男人的掌心。男人抓起一把谷米，轻轻送进老牛嘴里，老牛腮帮一陷，一鼓，谷米就到了老牛的脖子里，嚼得浓香扑鼻。男人护住竹箕，让老牛埋头大嚼。牛已经老了，但还未衰颓，还有几年光阴，与一家人相依为命。脖子上套枷担的地方，毛发脱落，亮出了灰白的秃痕。男人伸出手来，抚摸那秃痕，心中柔软地疼了一下。

一年里三百多个日子，人跟牛为家里的五谷生长，在土地上一前一后亲人一样劳苦，偶尔性急了，不免对牲口吆喝鞭笞，想到这些，不免愧疚。埋头撮食的老牛偶尔从竹箕里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对，竟有了手足般的温情。

安顿好了牲口，一家人就要开始正式吃年饭了。在这晚饭即将开始的序曲里，是舒缓、优雅的生活，也是勤勉、恭敬的心，时钟滴滴答答，年就慢慢开始了，带着万物的安详，播下人们新的希望。

（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