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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崖柏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7-11-22 01:25:18 | 编辑:周游

刘正宇(左一)和同事们在大山里进行植物调查。

崖柏。

我能记起的,是一生中的某些年。

一年中的某些天。

它们就像景象不凡的树林。

每过一天,就会更加繁茂。

曾经,我写下这些诗句时,并不知道它们将和著名植物学家刘正宇发生什么联系。但是,当我被刘正宇寻找崖柏的经历所震撼时候,我知道,这些诗句没有白写,刘正宇所经付出的,也没有白费。

——题记

1

1999年初夏的一天,雨后的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空气中回旋着香樟树叶的浓烈香气。

研究所资源室负责人刘正宇和同事们正为即将开始的野生重点植物资源调查作最后的准备。马上,他们就要出发,在这个多雨的季节,从重庆的南部金佛山出发,去往最北端的城口县大巴山区。

艰苦的山区考察就要开始了,对一年有200多天都在山上度过的刘正宇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

看上去,这和以前的无数次出发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一个北京打来的电话,给这次出发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电话是著名植物分类学家、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研究员李振宇打来的,他得知老伙计刘正宇要去城口搞资源调查,激动不已,赶紧打电话来提醒他,城口可不是简单的地方,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重点调查消失百年的崖柏。

刘正宇和李振宇,植物圈内戏称为“南北正宇”,都是中国式的植物猎人,李振宇在苦苣苔科植物等领域贡献非凡,他们共同发现过很多新的物种。

崖柏!刘正宇被这个电话传递的信息深深迷住了,他一边检查行装,一边陷入了沉思。

崖柏,柏科崖柏属,鳞叶,小枝扁平排列。雌雄同株。雄性球花单生枝顶,具多数雄蕊,花药4个;雌球花具3-5对珠鳞。球果当年成熟,长圆形或长卵圆形。种子革质扁平,两侧有翅。

作为世界上最珍稀的裸子植物,崖柏在白垩纪曾繁盛一时,遍及全球,随着地球气候环境发生剧变,大量不能适应的古生物相继灭绝。崖柏的树龄极长,可活数百年,而且能在水土缺失的岩石缝里生存,所以凭借顽强生命力,艰难存活下来。然而,其种群和数量减少严重,是地球上极为罕见的活化石物种。

崖柏近年来成为国内文玩圈的新宠,大红大紫,其实它们多数不是崖柏,包括所谓泰山崖柏和太行山崖柏,都是侧柏而已。目前崖柏属仅有五种。

另外四种分别是:北美地区有北美香柏和北美乔柏,东亚有日本的日本香柏、生活在朝鲜和中国的朝鲜崖柏。这四种因为物种珍稀,都实现了园林化种植,被较好地保护着。而中国大巴山的崖柏,从中文名看,还是崖柏属的属代表,却命运多舛,生死未卜……

1892年,法国传教士法吉斯只身来到大巴山腹地的城口传教,很多传教士都同时是旅行家和博物学家,法吉斯则是一位专业修养很高的植物爱好者,喜欢在传教之余采集植物标本,到1900年回国时,他已收集到5000多个植物标本。他在城口东南部咸宜溪(海拔1400米处)的石灰岩山地首次采集到崖柏标本,回国后被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

之后的百年间,植物界有人多次寻找城口的这种崖柏,却始终没能再次看到它的踪影,更没有植株和新标本的出现。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正式宣布崖柏从地球上消亡。我国相关部门也将崖柏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中抹去。

而像李振宇等中国重要的植物学家,对此是无奈又很不甘心的。如今,既然有了一次涉及城口的重要植物资源调查,怎能错过对崖柏的寻找?关于植物的这个百年悬疑,太重要了。

这个神秘的物种是否仍然存在,这次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刘正宇下了决心。

决心下了,但莽莽大山、茫茫林海,他们一行五人(其中两个为城口县林业局员工)如何大海捞针,找到法吉斯采摘过的这种植物?百年来,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崖柏,他们几个更是连标本都没有见过。

根据已有物种资料的描述,崖柏属里,和崖柏最接近的是朝鲜崖柏,两者的区别只是崖柏的鳞叶小枝下面无白粉,中央之叶无腺点。

最简单的区分方式是,小枝整齐排列成平面的柏树,是崖柏的可能性就很高。当然,这个方式的重要缺陷是,侧柏也有类似的特征。所以,找到这个外形特征,如果还能排除侧柏,那么概率就很高了。如何排除呢?就需要找到果实,看它的形状,特别是看它的种子,是否有着一对侧翅。有,那就是崖柏。

2

开始调查的时候,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刘正宇他们刚到城口县的蓼子乡,一个乡亲听完他们要寻找的植物特征后,非常肯定地说,有!

按照乡亲的指引,他们攀爬上一处山崖,来到乡亲所说的“崖柏”跟前,却发现,这只是一株柏木,柏木属物种,也就是人们最常见到的普通柏树。

刘正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由于崖柏属植物与松科、柏科庞大的物种有着很多类似的特征,松树的果实,柏木的枝叶,对没有经过植物分类训练的人来说,很难分辨。

随着进一步的走访调查,他发现,当地人说的崖柏,只是长在崖子上的柏树。村民觉得长在那些陡峭的悬崖上的柏树更有韧性,并没有能力去区别它们的各自不同。所以生长在崖壁上的柏木(普遍柏树)、高山柏、香柏、刺柏、侧柏都被当地人统称为崖柏。

一天,在城口西边的河鱼乡,刘正宇和考察队员们锁定了一种柏树。它有扁平的鳞叶小枝,符合崖柏的特征。这种柏树长在很高的崖子上,为了采到有果实的枝条,他们小心地往上慢慢攀爬,不断接近着目标。

路过的老乡看到他们爬那么高,惊叫起来:“你们爬那么高干啥?危险!石头是松的,摔下来就没命了!”

的确,他们脚下的石头很松动,走过时,不断有小石块滚落。他们没有后退,只是更小心地继续前行。非常幸运,他们从目标柏树上还真采到一枝有果的标本。

刘正宇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心里一凉。果实形状不对。这不是崖柏,这是侧柏。

又一天,在白芷乡(后来并入双河乡),他们发现一条河的对岸生长着疑似崖柏的树。

河水湍急,为了安全,他们手拉手集体过河,结果在水深处,队伍一摇晃,人体链条断了,有两个队员被急流冲走,大家一阵惊呼。好在有惊无险,他们迅速被冲到河的一侧,只是湿了衣裳。

经历周折,柏枝采到了,刘正宇又一次仔细研究,果实形状不对,还是侧柏。

这样的惊喜,紧接着再失望,已经重复了好几次。崖柏,真的存在吗?

在大巴山腹地的茶树村的一户人家。村民一听他们找崖柏,笑了,说以前我们这儿多得很,都用来修屋和打成家具了。

他们在屋前屋后仔细察看,村民还真没吹牛。他家用的梁柱、门板等木料还真不同于别的柏树。

据了解,这些高大的柏树都是长在崖子上的,被砍伐后会直接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但是它们韧性极好,没有摔断。用斧头去敲它们,会感觉到木材的极好弹性。它们的耐腐能力也很惊人,村民用作猪圈材料,20多年后依然保持着完好。村民还视崖柏为最好的寿木,很多人家都会为老人备下一些。

这些木材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崖柏!刘正宇判断。

在这个村继续了解,他才知道,由于崖柏树形挺拔,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附近村民开始大量砍伐,盖房打家具。

一位村民说,就连他家的饭桌,也是在山上捡别人砍剩的崖柏材料加工而成的。那棵崖柏,砍了两天才倒。不过,那些年之后,当地人再也没见到崖柏的身影。

当地的一位护林员介绍说,崖柏的繁殖能力较差。据他的调查,杉树被砍,根部或树桩会重新发芽,但崖柏不会。

刘正宇分析,古老的树种一般与周围生长的小环境存在密切共生关系,崖柏幼苗时期要依靠小环境中的微生物帮助汲收养分,一旦周围环境遭到破坏,将会降低甚至丧失繁殖能力。

他们决定向大山深处继续挺进,特别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人类的砍伐,或许有崖柏侥幸存活下来。

3

刘正宁带着团队深入到了岚天乡的黑老拔原始森林。身着迷彩服,头戴红帽子的他左手拿着弯刀,右手持棍,沿着一条山道独自前行,一路采集着植物标本,不知不觉和后面的队员相距已有几公里。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用树枝和杂草搭成的窝棚,里面无人,视线范围内的物器仿佛新石器时代野人用的。此地已接近这个山头的山顶,看天色不早,冷风四起,刘正宇只好回头下山。

没走多远,前面竟出现一头强壮的黑熊。只见它全身乌黑,下颏略有白毛,两只耳朵倒是圆圆的有点萌。刘正宇心中一惊,但并没有立即转身逃走。他知道示弱的结果可能会更惨,如果撤开腿逃跑,反而会刺激起野兽的杀戮本性。他拼命保持冷静,身体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见陌生的闯入者如此镇定,黑熊不由一怒,呼地站了起来,它的身躯高过了刘正宇,这是个示威动作,表示它是强大不可欺的。

刘正宇仍然保持不动,右手的棍和左手弯刀,也传递出不太好惹的信息。

黑熊站了一阵,有些迟疑,几分钟后它选择了避让,离开小道,缓慢地走进了林子,连头都不回。此时,刘正宇长长地出了口气,已紧张得浑身是汗。

就这样,刘正宇带领考察队,搜索了城口县内的蓼子、明中、燕麦、白芷、双河、厚坪、明通等乡镇的任河、前河流域一带的陡坡峭壁,仍然一无所获。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其间经历的辛苦一言难尽。

交通不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困难,不少地方要步行两天才能到。就是通车的地方,也未必顺利,堵车是常有的。那时的城口县,不比现在有高速路和快速通道与主城区连接。

他们有次从万源进城口,途中须翻越八台山,结果在山上遇到大堵车,被整整困了三天。

公路两边的农民家里能吃的,都被困在途中的司机和旅客买完了,最后大家连未成熟的包谷和包谷秆都分食了。

那时也没有手机,单位和城口县林业局都同他们失去了联系,他们就这样在八台山“失踪”了三天。

1999年10月15日,这看起来又是普通的一天。他们来到了位于城口东南边的明中乡龙门村。

这又是一个从县城需要步行两天才能到的边远村子,四周的植被保存非常完好。在和村民交流时,一位村民说他见过他们要找的崖柏,而且这附近的山里就有。

得知这一信息,他们又兴奋起来,沿着山谷仔细寻找。

没多久,刘正宇就在溪边发现一株柏科植物。植物的小枝排列成扁平面,鳞片较大,成深绿色。他从未见过这种植物,马上警觉起来——这,很有可能就是崖柏。

他把枝叶揉来闻了闻,空气中悠悠泛起一股类似于苹果的香味,这和其他柏树可不一样!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需要带果的枝叶。而这棵柏树上没有果,由于花期已过,它也没有了雄花。

刘正宇想起和村民交流时,村民非常肯定地说,这种崖柏不结果,他从未见过它的果实。难道它们是真的不结果?

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在视线范围内,发现小河对岸的崖壁上有不少植株,和这棵很类似。兴奋的他们,甚至顾不上脱鞋,来不及考虑衣裤是否被打湿,就扑了过去。

一个来自城口林业局的考察队员敏捷地爬上了树,从背后抽出弯刀,砍下一小段树枝,扔了下来。一边扔他还一边说:“与下面那株一样,没有果。”

刘正宇接着树枝,拿到手里翻来翻去看,忽然发现植物上有果,但很小,只有黄豆那么大。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柏树的果实很小,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怪不得乡亲们说没见过结果。从果实和里面种子的形状,他判断这就是崖柏。

蹚河回来的时候,刘正宇紧紧抓住树枝高高举起,不顾自己衣裳湿透,却惟恐标本有闪失。队员们个个欢天喜地,有说有笑,三个多月的焦虑及疲惫一扫而空。

4

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刘正宇就打电话给李振宇。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李振宇又惊又喜:“赶紧把标本寄到北京来吧。”

从明中出来的刘正宇,带着这一份特别的植物样本,匆匆赶到了离城口县最近的万源火车站,连夜踏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第二天,他就把标本快递给北京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

几天后,李振宇收到标本,他立即邀请植物所的裸子植物专家傅立国共同鉴定,傅立国认真研究了标本,很肯定地说:“这就是崖柏。”

傅立国还让他的一个博士研究生,把标本带到了法国,请国外同行把它与法吉斯百年前采回的标本进行了详细比对。结论是:没有问题,这就是崖柏。

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灭绝的崖柏,就这样通过中国植物猎人的百日追踪,一年之后就奇迹般地被找到了。

消息一经宣布,立刻在学术界引起了震动,很多报刊都第一时间进行了报道。

崖柏找到后,对它的种类分布的调查仍在继续。

刘正宇和考察队员又以崖柏再次发现地为圆心,扩大区域进行了拉网式的搜索,在咸宜乡葛藤村的密林中,他们又发现了高大的崖柏群落。随后,开县(今开州区)也发现了崖柏。而其他报称有崖柏的四川万源和重庆其他区县,则被陆续排除。

从地图上看,5000多株崖柏仅生存于重庆城口县和开县交界的一字形山岭的两侧,其实只有一个很小的区域。

2003年,大巴山南麓的城口县境内136017公顷的区域,被划为重庆大巴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该自然保护区属于森林生态系统类型,主要保护对象是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及其生物多样性、不同自然地带的典型自然景观以及典型森林野生动植物资源。 保护区内有维管束植物210科3481种、陆生野生动物139科656种,其中有珙桐、红豆杉、独叶草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和40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但专家分析说,该保护区能迅速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很大程度是因为区内崖柏的野生群落在1999年被刘正宇和他的队友们发现。

作为一个珍稀家族,崖柏,无疑是一笔伟大的自然遗产;作为一次艰辛的寻找,发现崖柏,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又一次珍贵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而我们对包括众多珍稀植物在内的茫茫自然还所知甚少,我们需要更多的刘正宇:像他那样不畏艰险的中国的植物猎人。

李元胜 本版图片均由张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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